第159章 跟著教書先生進山(1 / 1)

張曉

在實習的那個山溝聽到錚錚的《教書先生》,並不為之動心,那盤“校園民謠”中,頗為感傷的愛情片斷倒引得我癡癡傻傻,心中被潮水淹了般的泛濫得不可收拾。

進了山,人便仿佛是隔絕的人,吃喝拉撒睡中喘著忙音。

獨自爬上近處最高的山,眼裏全布著光禿禿的枯萎,遠遠近近,那機械的一起一伏葬了所有的異類。平日裏來來回回走痛了腳的站台唐突地縮成一個鞋印,那原來躍也躍不出的充斥著定格音響的氛圍,此刻仍氣球般浮動在原地,隻是我已經遠離了,站在遙遠的地勢高的地方看皮影戲,一張撐開四角豎掛著的白帷幕,被木棍釘住手腳的角們旦們醜們生們借著影子亂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而閃電般的失了蹤忽而從天而降,隻是再如何變幻再如何色彩斑斕也竄不出那張幕。太遠了,皮影成了無聲無息的翻騰跳越,列車也無聲無息地進了站,從頭到尾的短小疲憊。

於是便都成了山的囚徒,不高不美也不險的山,像張豎著柵欄的臉,將我們的臉貼上去,肌膚相摩,粗糙而冰涼。

望著那小小一段鐵路線蜿蜒著埋進了山裏,就隻有這麼小小一段,然後就是山赤著一隻腳,再然後又是山赤著另一隻腳,突然開始錐心地思念山外平地的繁華,有種掙也掙不脫這滿目障物的無力感。一個素服沒有彈力的皮影,在白帷幕上走四方的路。

第一次和幾個同寢室女孩出山去襄樊,眼見著車窗外的山漸漸平息下去直至可以一覽無餘,心也攤成一張紙,視野的開闊與毫無壓迫感和清涼的可樂被我飲盡。重回城市,久違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連同渾濁的空氣迎麵撲來,還是那樣的高樓間淌著還是那樣行色匆匆擁擠又疏離的人。

已經深秋,風肆虐地四處張揚,翻卷起所有的灰塵碎屑去追擊夾層中的人群。城赤裸著,被無羈的風攪得昏天黑地,太陽也讓它的尾巴掃去了一層金屬色,留一隻蒼白的眼看人。

看不出真麵目的清潔工靜靜燃起一堆堆枯焦的落物,於是,濃煙如傳單般散布著視線裏沒有預言的城,將它罩得灰蒙又蕭瑟。

我們被不由分說地撲了滿頭滿臉的塵,揉著吹迷的眼,快步踩著鋪滿萎葉的人行道,也就忘了用一扇閉住的門可以阻擋。

抖落的枯葉駕著嗆鼻的濃煙漫天飛旋,樓影搖搖欲墜,梧桐在頭頂鋪張著占領了這一方天。

就在這埋頭疾行的專注裏,突然從路邊一間音響店裏傳出那段熟悉的笛子前奏——

“一位老先生,坐在講桌後,麵前的四書五經,他頗有研究……”

歌聲在前麵引著我,直到完完全全以最清晰的聲音灌進耳朵,直到又慢慢越過,慢慢慢慢地被拋到身後。卻再也難逃我心。於是那一次走到哪兒,長袍馬臉的老先生就跟到哪兒。

襄樊,成了遠離我們的海中之域,曾經兩載的生活此時再也不能證明些什麼,維係我們的那條臍帶已被山的鈍齒磨斷。重新回來,我不再屬於舊地,就像舊地不再屬於我一樣。我的屋我的門我的圓心我的累了便可坐下的旋轉在山的那一邊,而在這兒,我要花兩毛錢上公廁,花八塊錢蓋印有紅字的被。我,成了過客。

“正是老先生,回到講桌後,接著講四書五經,我開始研究,滿腦子之乎者也,我似乎像阿Q,望著韓非子,好溫柔……”

在這座城,我跨過那扇虛掩的最後的門,無知無覺中,身後早已封閉,回轉頭來,什麼也望不見了,唯一能做而且必須做的,隻是往前走。

煙塵四處飄舞黃葉鋪天蓋地的水泥叢中,《教書先生》成了此時唯一能親近我的人。

那一年的那一天,我便跟著教書先生回了山。

歌聲在前麵引著我,直到完完全全以最清晰的聲音灌進耳朵,直到又慢慢越過,慢慢慢慢地被拋到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