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末年,愁城晉陽。
城外是胡騎環伺、狼枕虎踞,城內卻是美女樂伎、歌舞升平。雖是歡飲笙歌,卻也沒有表麵那般太平。幾年來,若非那位儒士披荊斬棘、勵精圖治,隻怕現今的晉陽城仍舊是廢墟一座,幸存的百姓也都裹了狼犲肌腹。他當真有起死回生之術,重建晉陽、率眾禦虜,最是那城頭白衣、清嘯胡笳退鐵騎,才有了如今一時偏安,從那時起他便成了晉陽百姓心中的城隍。隻是,胡賊逼擾,人心不免惶惶。
雞首壺裏傾水聲聲,打破了許久的沉靜,卻是兩盞清茶騰起陣陣氤氳,和著金猊獸紋小鼎裏升起的白煙,早也分不清孰是茶氣孰是煙香。
堂上兩人,以案為界,各自心思。右坐華服中年麵容方正、豐神秀儀,鋒芒睿智妙藏儒氣間,行止中處處透露著灑脫自信,一如智珠在手、大局我定;左側是個精神矍鑠的白袍老者,一頭銀絲順著直背隨意披垂,尤其得引人矚目,此刻一手執子,一手輕撫花白長須,一晃十九年,岑樓卻是變化不大,顯是駐顏有術,越發難以估摸出年歲來。
兩人均是麵噙微笑、凝視著中間棋案。前者旁若無人,渾然忘天地、自得其樂中;後者竟帶幾許高深莫測、不可捉摸。堂上侍女感受著兩人祥和,心中竟也是古井不波,便是天塌地陷也管它去,莫說那區區不化蠻胡了。
良久,岑樓輕撫白髯,略收寬袖,輕描淡寫地補上一枚白子。棋麵上黑形白筋,那一子下去,占得急所,使得白子漸成合圍之勢;反觀黑子,卻是南北相望,身陷重重包圍,大勢不再。
岑樓麵露得意之色,眼裏平和、看向那華服中年,沉穩的聲音響起,恰似來自九天之外,莊嚴之餘竟如能撫平世上任何浮躁情緒:“師侄坐鎮晉陽三年,北遏匈奴,步步為營。匈奴屢犯不進、百姓稍安,老夫確是佩服得緊啊。”聽他言語,那華服中年不是晉陽太守、大文豪大英雄劉琨是誰?兩人相視一笑,卻見他複又蹙眉,輕歎一聲“隻是……”
“隻是如何?”劉琨淡淡笑對,依舊從容,渾然沒把棋局勝負放在心上。
“隻是,如今晉陽三麵受敵,北有鮮卑,南有匈奴,東有師侄夙敵王浚,皆是虎視眈眈,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欲拔之而後快。試問師侄可否時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化危難於無形?”岑樓言語恰與棋勢相合,他頓了頓,盯著棋局形勢,還有一語卻是未有道出。
劉琨盯著棋案怔怔出神,終是收起了笑容。眼觀棋局,四角白子處處堵截黑子去路,黑子雖占多數,卻是中間切斷,上下被阻,彼此不得溝聯,隻似待宰羔羊、等著逐個擊破。便在此等危機重重之際,劉琨思忖良久,沉重地落下一子,眉始稍舒,複而笑道:“師伯再看。”
順那落子瞧去,原來劉琨一子下去,竟是將自己上方一角黑子盡數堵死,死子一去形勢居然大變,重獲兩處急所。岑樓再厲害,倉促下也爭不去所有,隻待其收複一地,劉琨便能重整旗鼓,再顯神威,下方黑子更是反得一條活路,又顯生機。
岑樓驚歎良久,劉琨當真英雄膽識,才能想到此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奇招。半晌,他呼出一口氣,起身踱步窗前,望著城裏,怔怔出神。那裏,百姓頂著困苦,依舊井序地往來勞作著,渾然不知自己處境也似。假使一朝城破,任誰也萬難逃脫惡難,皆將為胡騎踏作肉泥、不分你我。
“師侄棋藝又精進了不少啊!”良久,岑樓舒出一口氣,忽而鄭重道:“隻是時局不比棋局,司馬家大局漸衰,隻有南方或可偏安。師侄自觀星象便可知曉個梗概,為何尚且執著。一晃十九年,老夫遵守約定前去討要外孫,師侄不若隨我一道歸還九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