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看去,院子裏的東西有些走形,就像哈哈鏡裏照出來的樣子。李文紅腦袋裏昏沉沉的,有些輕飄。他晃了晃頭,免得自己真的睡著了。
那些實習生正急匆匆地往那輛淺黃色的大巴車上搬行李,幾個學生爬在車頂,幫著把大包行李和兩輛破舊的自行車固定好,然後用網子罩住。李文紅在熱烈的人群裏看到了那個嬌小的身影。這時眼又開始疼起來,眼淚也在不知不覺中流下來。他閉上眼,輕輕捏著眼窩,順手抹去淚水。
“我說,你是不是該跟人家告個別?”
“告別?告啥別?跟——誰告——別?”
或許是酒的作用,李文紅覺得臉上發燙,怕曹方疑心,沒有回頭。其實李文紅早就料到曹方會這麼回答,這是他一向的作風。
他能想見曹方的樣子:半躺在自己亂糟糟的被子上,腦袋歪在一邊,嘴裏銜著半截香煙,已經被口水浸濕了一片。煙灰落了他一身,兩隻眼半開半閉,嘴唇動作很大,發出來的聲音卻是又小又模糊。這小子,要麼精神抖擻,要麼喪魂落魄,像個話劇演員那樣誇張,從來就不跟人正正經經、平平穩穩地說話。
“你——,當然知道,你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我——不——知——道。”曹方斬釘截鐵地說。
李文紅感到臉又發燙。真是夠嗆,他想,倒好像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算啦算啦,”李文紅不耐煩了,這家夥總是這樣,你正經的時候他胡鬧,你開玩笑的時候他瞎正經。
“老天爺啊,俺的、的、確、確、不知道啊,冤枉啊。”曹方還在抵賴,不過聲音是那種哀求的哭音。
“我知道你沒醉,我也知道你知道我說的是啥。其實你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我——不過說說,不過說說而已。”李文紅回頭看曹方,隻見他果然歪在自己的被子上,懷裏抱著一隻空酒瓶,耷拉著眼皮,好像根本就沒聽見李文紅的話。
也許他是對的。李文紅想,見了又能怎麼樣?倒不如這麼快刀斬亂麻。那個嬌小的身影還在四下張望。是個好姑娘,就是……唉。
“我醉了?你說我醉了?笑話。我醉了嗎?”曹方在李文紅身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
眼又疼起來,李文紅閉上眼,淚水流了滿臉。已經是第三天了,還沒有一點要輕的樣子,又疼又酸,血絲呼啦的。真是怪,好像是一陣有毒的風吹過,忽然間,全城的人都睜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更怪的是,我竟然先得了紅眼病。我怎麼會得紅眼病啊?倒叫那些賣藥的奸商賺了個夠本夠。我幾乎是在用眼藥水洗眼,可是屁事不頂。
喇叭嘀嘀嘀地響個不停,司機有些不耐煩了:年年如此,回回如此,老是這樣的人在這樣的地方說著這樣無聊的假話。有什麼說頭啊?再說這跟俺有啥相幹?
人們還在依依不舍:簽個名吧。這是送給你的禮物。眼淚在流淌,嘴唇在哆嗦,手臂在顫抖。一定要寫信啊。一定要來看俺都啊。一定一定一定。
喇叭嘀嘀嘀地響個不停:教導主任和帶隊老師握手,晃著,晃著,一直晃著。真的,真是些不錯的孩子們,教得挺用心,挺不錯的。晃著,晃著,一直晃著。多提寶貴意見,來年合作的更好。
喇叭硬把依依不舍的一群生生拆散,那個嬌小的身影在最後一刻上了車。司機吐掉煙屁股,狠勁把方向盤拽過來,車猛地打了個彎,揚起一片塵煙,擦著柳樹的枝條開走了。
人們把高舉的手臂垂下來,把凝結的笑容收斂起來,呼啦啦作鳥獸散:是啊是啊,天熱得可真讓人受不了啊。
“走了?”
“哼。”
“走了好,走了好。”曹方把空酒瓶舉起來,在臉上麵晃了晃,煞有介事地眯著眼從瓶口往裏瞧,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看著李文紅:“我說兄弟,這裏麵好像——沒有那個啥了。”
“我知道,”李文紅覺得一陣倦意襲來,腦袋越來越沉重,懶得再多說什麼。
“你知道?啊,你知道。”曹方這時忽然來了勁頭。
李文紅隻是默默地看著他表演。去他的,我才不管別人有啥離愁別緒哩,最要緊的是趕緊躺倒睡一覺。
“原來他知道。”曹方把酒瓶倒舉起來,嘴對嘴使勁吮吸著,把酒瓶吸得嗞嗞作響,“真有意思,沒想到,兄弟就——是這麼款待我愚兄的。”他直愣愣地瞪著李文紅,伸長了脖子,喉結一跳,咕咚咽了口唾沫,“啊——,叫我愚兄舔——舔空瓶子”說到最後四個字,他真的變得義憤填膺,怒不可遏了。
李文紅靜靜地看著他,甚至有些欣賞他了。這小子真的不賴,你不知道他酒量有多大。有時候喝了一瓶多,仍然神采奕奕,談笑風生;有時候三杯下肚,便吹胡子翻白眼,外帶唱小曲兒。說不定這次真的醉了呢。不過這種欣賞很快就讓倦意給掃光了。老天爺,他要是趕快滾蛋該多好啊。
“你到底還讓你哥哥喝不喝,你說。”曹方聲色俱厲地向李文紅怒吼,一邊用手把空酒瓶拍得啪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