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從我出生前說起。
我父母大字不識幾個。父親楊五成,小學六年級畢業;母親林蘭芳,四年級沒念完。
當年上山下鄉那會兒,城裏的知識青年們,興衝衝地背起行囊朝著農村進發,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為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傳播種子。再後來,不管你是願意是不願意,也不管你是高興是不高興,全被一股腦兒踢到了農村。
在這些浩浩蕩蕩的文化大軍中,知青成了一個時代的標誌。然而在這些名符其實的知青裏,卻還有一小群不為人所知的“偽知青”。他們沒有知青的名頭,也沒有知青的學識,出於各種原因,與知青們坐上了同一輛開往未知的班車。
都知道知青們苦,然而這苦都是從知青們嘴裏說出來的,不管是不是真的苦,至少他們可以說出來,讓別人知道讓別人同情。可是“偽知青”們的苦,卻沒幾個人知道,他們既不會寫也沒人願意聽他們訴說。
他們永遠沒有回城的那天,因為他們本就來自農村;他們也沒有選擇,事事都得衝在最前麵;他們更沒有前途,因為沒有文化不懂規則。楊五成和林蘭芳,就是那些有苦不能言的偽知青之一,隻是誤打誤撞,被貼上了有誌青年的標簽。
要說起來楊五成和林蘭芳都算不上什麼有誌青年。
楊五成在家裏排行第五,是最小的一個,家裏也沒什麼田地,那時候還沒實行改革開放,想找個工作什麼的幾乎不可能,於是五成跟著四哥兩人雙雙坐上了插隊的末班車。
林蘭芳是家裏的老大,二十大幾的人了還沒出嫁,一心想等自己的意中人,她父母哪肯同意,四處張羅著要給她介紹。大概當時受了先進思想的鼓動,林蘭芳不願意接受包辦婚姻,一氣之下就偷偷上了車。也是機緣巧合,兩個天南地北的人被安排到了同一個連隊。
因為勤勞肯幹,楊五成很快被提了班長,而他的四哥卻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才能弄到個漂亮媳婦。林蘭芳長得清秀,整個連隊裏就數她一支獨秀,四哥整日裏想的就是怎麼才能把林蘭芳娶回家。
當時雖然也提倡自由戀愛,可那是對城裏人說的。鄉下人一沒學過文化,二沒見過世麵,根本開不了這口,隻能去找隊裏的領導介紹。
一天夜裏八九點鍾的時候,四哥提著一瓶白酒半斤燒鴨,敲開了連隊支書李文富的家門。
李文富三十來歲,是較早下鄉的知青之一,瘦高個頭,鼻梁上架著幅杯底厚的金絲眼鏡。在隊裏一幹就是八年,左等右等也沒等來回城指標,後來幹脆不等了,留在連隊裏怎麼說也是個領導,回去後還不知道能安排個什麼工作。
李文富打開門一看是四哥,見他手裏還提了瓶酒,心裏估計準沒什麼好事兒,伸手推了推掛在鼻梁上的眼鏡,問:“老四是你啊,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兒?”
四哥陪笑著說:“沒……沒什麼事,這不是……剛買了瓶酒,一個人喝也沒意思,找您借張桌子!”
李文富在隊裏是出了名的好酒,雖然酒量不怎麼樣,但是逢酒必喝。
他雖然知道這四哥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這送上門的酒不喝白不喝,況且他也想知道這四哥心裏有什麼花花腸子,就故做親和地說道:“哦,那進來吧……”
酒肉上桌,李文富先自己幹了一杯,四哥本想誇上一句,他卻先開口問道:“老四啊,你來這隊裏也有段時間了,平日裏幹活沒精打彩的,這怎麼行……要多學學你弟弟,你看他才來了多久,就當上了班長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