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秀峰啊,回來吧,娘怕是不行了。”大哥的話還依稀在耳畔回響,盡管語氣依然四平八穩,不急不徐,但在師父聽來,卻無異於一聲聲驚雷,敲打在他心上。他知道,那個他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現在終於來了。他了解大哥,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親自打電話的。這麼說,娘真的不行了?娘啊,你可一定要等等我,我馬上就回來了,你那個在外漂泊的兒子馬上就要回來了。他心裏喃喃地對自己說。
火車在連綿的山嶺間疾馳,師父此刻的心情,也如同眼前這起伏的山嶺一樣跌宕起伏。四十年前,他就是這樣坐著火車離開家鄉的。當初他之所以要離開老家,離開那個祖祖輩輩生活的大山,正是因為那份對幸福生活的渴望。他不甘心被困在大山裏,一輩子做土地的奴隸。那時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出去,無論如都要走出去,走出這個祖輩們世世代代居住的大山,走出這個捆綁了幾代人夢想和希望的地方。最終,他成功了,他成了全村第一個在大城市站穩腳跟的人。當然,他在體驗成功的同時,也品嚐到了別人無法嚐到的艱辛。
四十年如白駒過隙,一轉眼他到了該退休的年齡。眼望著母親在一次次探視中逐漸老去,他心仿佛被人一把揪住,鑽心窩子的疼。母親就像一盞指路的明燈,隻要有她在,眼前的路就是雪亮的。如果母親不在了怎麼辦?他不敢再接著想下去了。
他常想,父親如果是一棵樹的話,母親就是一棵纏樹的藤,樹一旦倒下,藤也就失去了依附,變得搖搖欲墜了。父親剛走那幾年,他真擔心母親會不撐不住,轟隆一聲倒下去。那段日子,母親就像一根搖擺在風雨中的細藤,隨時都有被風吹斷的危險。好在堅強的母親,最終還是挺了過來。他終於明白,母愛原來不僅僅有慈祥,還有她堅韌剛強的一麵。娘啊,你可要挺住!不覺間,淚水已經模糊了他的雙眼。
這次回家,師父並沒像以往那樣選擇普通列車,而是乘坐價格最貴的動車組,他多希望馬上就能見到母親啊。盡管不清楚母親的狀況究竟如何,但從大哥打來的電話裏判斷,母親此刻一定處於危險之中,說不定隨時都有離世的可能。想到這裏,他那顆繃緊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見到有人從站裏出來,幾輛三輪車從四周圍過來,車夫們賣弄著廉價的笑容,追著問他要去哪兒,當聽說是去人民醫院時,就一個個悻悻地走開了。他們都很清楚,醫院就在火車站的隔壁,遠不過幾十米的路程,哪還用得了三輪車?
穿過車站前的林蔭,望著遠處如樹林般林立的腳手架,師父知道,他眼前的這座城市——他的故鄉,此刻與這個國家的其他城市一樣,正處在一種大拆大建的狂熱之中。他隻是不明白,難道文明和富裕,就一定意味著要讓農民放棄四合院搬進樓房嗎?那農具怎麼辦?糧食往哪兒放?牲畜在哪兒養?再者說了,難道住進樓房就意味著幸福與和諧嗎?由此,他想到了自己的小時候。那時候盡管住的是平房,可那時候的鄰裏關係多麼和諧啊。他不覺加快了腳步。眼不見為淨,他恨恨地想。
進到醫院,師父低頭便往住院部走。因為之前曾來過幾次,對寶都市人民醫院的布局,他還是比較熟悉的。走到護士站,他正準備打聽母親的床位,卻與迎麵走來的兒子撞了個滿懷。
“你不是說不來嗎?”兒子看見是他,便拉長著臉冷冷地問道。仿佛站在他麵前的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仇人。
“兒子,你奶奶住在哪兒?”他沒有理會兒子的態度,大聲追問道。
“316。”兒子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多少?”
……
“這熊孩子!”師父原本想喊住兒子,但想到此刻不是慪氣的時候,便不滿地小聲嘮叨了一句。
病房裏充滿了濃濃的來蘇水味。看見師父進來,侄子曉華從椅子上站起身,輕聲地喊了一聲叔叔。聽到喊聲,正在床邊瞌睡的大哥抬起頭,見到是他,便用手捋了捋臉,淡淡地問了句,“回來了。”
“回來了。”師父微笑著回道。他是從心裏感激大哥的,這個家如果沒有大哥撐著,早不知道垮成什麼樣子了。但他知道,現在不是跟拉家常的時候,母親的情況他還不清楚。
母親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睛緊緊地閉著,似乎根本沒有聽到身邊的說話聲。她慘白的臉色在花白頭發的襯托下,仿佛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偶,已全然沒有了生命的活力。師父突然覺得,有一股熱流猛地從腹間升起,瞬間充盈了他的大腦。他低低地叫了聲,“娘——”。接著,淚水便湧出了眼眶。
或許是母子間神秘的心電感應,就在師父彎下腰,準備把臉貼向母親麵頰的時候,奇跡出現了。這個生命如殘燈般垂危的老人,竟慢慢睜開了眼睛。
“奶奶——奶奶醒了,奶奶醒了!”見狀,曉華在一旁喊了起來。喊聲驚動了站在窗邊的石秀春,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過來。
“娘——我是小海。”師父輕輕地說,“娘,我回來了——小海回來看你了。”
母親的嘴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可最終沒能說出口。她定定地望著師父,仿佛此刻站在她麵前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一個陌生人。望著望著,一顆渾濁的淚水,便從她那兩隻深陷的眼窩裏,慢慢溢了出來。
“水——”母親忽然說。
聞聽,曉華趕忙端過一杯水,遞到了師父的手上。
喝完水,母親的精神明顯好了起來。師父覺得,她那雙原本棉花般柔軟的手,突然間竟有了一絲力氣。
“小-海-回-來-了——”母親一字一字地說。盡管聲音不大,但足已震撼全場了。聞訊趕來的醫生和護士,臉上掛滿了不解和驚訝,他們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這堪稱神奇的一幕,竟然發生在自己的眼前。畢竟老人已經昏迷二十多個小時了。
兩天後,母親已恢複進食,大小便也恢複了正常,一切跡象表明,她的身體正以奇跡般的速度複原。按照醫生的說法,照此下去倘若不再反複,過幾天她就能出院了。母親的意外好轉,當然是師父希望看到的,但他沒想到居然恢複得如此之快,實在是令他大喜過望了。
眼看著母親一天天康複,師父再次坐不住了,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經飛向了那樁令他頭疼的分屍案。死者究竟是誰?她的身份確定了嗎?是誰殺了她?真的是胡森嗎?胡森現在在哪裏?這一個個懸而未解的謎團,如同一群爬進褲腿的跳蚤,令他坐立不安。怎麼辦,是繼續陪下去還是回去?他猶豫了。
“哥,出來我倆說句話,”幾經鬥爭,師父還是決定回去。於是,他趴在大哥耳邊,對正在閉目養神的大哥說。隨後,老哥倆便一前一後走出了病房。
“我想回啊。”來到走廊上,師父開口說道。
大哥沒吭聲。
師父於是明白,大哥是生他的氣了。他分明在用沉默,表達對自己的不滿。
“我那邊有個案子,正在要緊的時候。”他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是個姑娘,被人大卸八塊。哎——到現在人還弄清楚是誰呢!”
聽他說完,大哥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接著又把頭轉了回去。他見大哥的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冷峻,便接著說道,“我知道,這話我不該說。可是,哎——娘這邊,就隻能靠你和嫂子了。曉亮想住,就讓他多住幾天吧,有事也能幫扶一下。”
大哥依舊沒有說話。
“你看,年底我就該退了,手裏的活弄不利落,我也放心不下不是?”
“娘這邊恢複得挺好,我也就放了心了。”
……
“回去吧。”冷不丁,大哥就像扔出一塊石頭,擲地有聲地說道。
師父還想說點兒什麼,但他張了張嘴,最終沒能說出口。他明白大哥心裏不滿,隻是嘴上不說而已。誰讓他是大哥呢?
收拾完自己的行李,跟母親告完別,師父準備動身去車站,誰知道兒子這時候竟冒了出來。
“趕緊走,眼不見為淨!”見他背著包出來,曉亮蹲在門口的台階上,不輕不淡地說,“大忙人啊。地球少誰都行,唯獨不能少了你!趕快回去拯救你的人民吧,他們可都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自私!”
“熊孩子,怎麼跟你爸說話呢?”聽到兒子一席不輕不淡的風涼話師父有些生氣,於是小聲斥責他說,“我這不是有事嗎?”
“對對對,你有事,你忙,就你事多,別人都是大閑人!”曉亮毫不示弱,大聲叫嚷著說,“別虛偽了,誰不知道你那點兒心思。你心裏隻有你自己!你說,你什麼時候想過這個家,想到過奶奶?”
“小兔崽子,少胡說八道。我怎麼就不管家,不管你奶奶了?你把話說清楚!”見兒子越說越離譜,師父心裏的火一下子被點燃了,他大聲反問道。
“就不能小點兒聲?”見師父爺倆吵得厲害,一旁站著的大哥開口說道,“就不怕被人笑話了去?”
“趕緊走吧,遲了該耽誤你的大事了。”曉亮再次不鹹不淡地說。
11
屍檢報告是師父回來後的第二天出來的。報告說,被害人死於顱內出血,死亡時間大約一百五十天。另外,報告還對死者的年齡身高胖瘦等基本情況,一一做出了評定,唯獨其姓名籍貫等身份信息,還需要進一步工作落實。報告中提到一點,引起了師父的注意,報告說,在該女子的體液中,檢測出了冰毒成分。
癮君子?看完報告師父有些興奮。他當然明白,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沿著這條線追下去,死者的身份之謎或許就能解開了。經驗告訴他,癮君子們就像蜘蛛網上的一個個連接點,彼此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胡森的情況已調查清楚,具體如下:胡森,男,三十四歲,身高1.78米,較瘦,長臉,獨身,無業,父母雙亡,性格孤僻,曾因吸食毒品被治安拘留。戶籍登記地:b市hk區胡家牌坊村7號(現已拆遷)。據說,該人曾長期居住在深圳,去年上半年回到b市。回來後,一直居住在蒼山小區的一個親戚家裏。有人說經常外出,好像是他在做生意,至於做什麼生意,就沒人知道了。由於胡森行事各色,他在b市基本沒有朋友。提到他的名字,他的同學和親戚一個個頭把搖得如同撥浪鼓,就差張嘴罵娘了。
師父把前期走訪到的信息捋了一遍,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死者來b市的時間一定不長,否則不會沒有人認識她。所以,想要弄清她的身份,還得把胡森回b市後的行蹤弄清楚。可是線索一點兒都沒有,該從哪兒入手呢?
機場以及火車站信息顯示,胡森已經很久沒乘坐飛機和火車了。他最近一次乘飛機是在前年,坐火車的時間就更早了,這顯然與他經常外出的說法矛盾。既然他經常外出,不坐飛機又不坐火車,那他坐什麼?難不成是開車?開車倒是一種既方便又私密的出行方式,來無影去無蹤,尤其是幹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可是在查過他的資料之後,師父又泄氣了。胡森根本沒有汽車!如果他真的是開車外出,那車就隻能是了,可誰又能把車借給他呢?
想來想去,師父決定從汽車入手試試。不管怎麼樣,這畢竟是一條思路,既然有這種可能,就不能輕易放過。令他沒想到的是,剛剛才走訪了兩天,他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獲。
一天,當他把胡森的照片,拿到蒼山小區附近的一家加油站,讓裏麵的加油員們看時,一名姓李的女加油員一眼就認出了胡森。
“就是他,沒錯。他這張賊臉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女孩大聲嚷嚷著說。
隨後,女孩跟師父講了一段故事。她說,“時間應該是在春天前後,也就是一二月份吧。我記得那天我穿著大衣。有天晚上我值夜班。你不知道,夜班有多難熬啊。”說著,女孩歎了一口氣,然後接著說,“夜裏兩點多,我加完一輛車想進屋歇會兒,那家夥開車過來了。他當時開著一輛gl8。對,就是gl8,這車我認識,我們老板就有一輛。灰色的,牌號我就記不清楚了,隻記得後麵好像是個8。“
說到這裏,女孩停下來,眼睛望著師父,等待著他的反應。見師父沒有說話的意思,這才接著說,“他把車停在加油機旁,既不喊人也不說話,我就沒搭理他。我當時渾身上下都凍透了,就想回屋去喝口水暖和暖和。我前腳剛邁進屋裏,還沒等端起水杯,外邊的喇叭就響了。你想想,漆黑漆黑的夜裏,四下都靜悄悄的,那喇叭聲有多刺耳!我一生氣,就坐到了椅子上,心想,摁吧你個王八蛋,摁死了我不出去。喇叭足足響了有兩分鍾。我擔心再響經理出來罵人,隻好憋著火出了門。走到車旁見沒人出來,我就伸手敲了玻璃,那傻逼搖下玻璃張嘴就罵,‘耶嗬,還有活的啊。我以為加油站的人全死了呢。’一聽他罵人,我就不幹了。加油雖然是服務行業,可加油員也是人不是?於是我就回了一句,‘你才死了呢,你們全家人全都死了!’他出口傷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我們兩人就對罵起來。罵了一會兒,後座一個女孩說話了,聽著像是南方口音,她大聲嚷嚷著說,‘大半夜的吵什麼吵,煩死人了!’那女孩嚷完,那傻逼不再跟我吵,卻把矛頭轉向了她。兩人在車裏嘰裏咕嚕爭吵了半天。從她們的吵鬧中我知道,原來他們剛從外地回來,好像是去宜什麼了。對了,是宜賓。再到後來,那女孩下車摔門走了。緊接著,車上又下來一個女孩,跟在那女孩身後一起走了。那傻逼油也沒加,一邊罵一邊開車去追她們了。你問我為啥記得這麼清楚?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俺老家有個說法,生日當天被人罵,一年都晦氣。所以,我恨死那個傻逼了!”
謝過了女孩,師父從加油站出來,心中感覺明顯好受了些。看起來之前的判斷沒錯,那個被殺的女孩,當時應該就在車上,之所以沒能找到她的信息,是因為她來b市時間太短吧。
回到單位,師父立刻把有關gl8車的情況,向魏大福做了彙報,並談了三點看法。他說,“一、既然加油員提到了sc宜賓,就應該聯係一下sc方麵,看看宜賓那邊最近一段時間,有無人員失蹤的情況發。二、建議從那輛gl8入手,繼續追查線索。三、設法尋找另外一個女孩。”
他又強調說,“既然胡森開過那輛車,他與主人的關係就一定不一般。車主是否了解事情的內幕?”
隨後他又補充說:“當然,要想從加油站獲取車輛的相關信息,已經沒有可能,畢竟時間太久了,視頻資料不可能保存到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調取全市所有相似車輛,然後逐一過篩子。這樣做工作量會很大,但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