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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段時間,我感覺天就像塌了一樣,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我迷失在生死之間,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理由。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灰暗最無助的一段時間。你知道這是因為什麼嗎?”

曉亮抬頭看了我一眼,沒等我回答便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這一切都因為一個混蛋。他的卑劣行為帶走了那個最疼我愛我的人,也讓我徹底迷失了方向。你想知道那段時間,一直糾結在我心裏的念頭是什麼嗎?”

我望著曉亮沒說話。

“我一直在想,‘我是否應該去天堂陪伴媽媽。’這就是那段時間我唯一的想法。”

說著,曉亮低頭擦了一下眼睛,在他低下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的眼睛裏淚光。看得出來,他一直在試圖控製自己的情緒。然而由於酒精的作用,他的情緒始終如同一葉航行在大海之上的扁舟,時而躍起時而下沉。

“是的,我恨他。我恨那個混蛋,恨他用愚蠢害死了我媽媽,恨他把一個完整的家變得支離破碎,恨他用肮髒的手毀掉了我的生活。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說話間,曉亮的眼眶裏再次汪出了一潭淚水。我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他接過去擦了一下,便握在了手裏。

“送走媽媽後的第三天,他就讓我回學校去。盡管當時我不想回,可我還是選擇了離開。因為我不想看到他。從媽媽出事那天起,我就決定不再喊他爸爸了,他不配!媽媽之所以會出意外,難道不是因為他嗎?是他的懶惰與懈怠,一手導致了媽媽的悲劇!直到今天,我都這樣認為。”

“你這樣認為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不勉強。可我想告訴你,師父,不——你爸爸,一直都是愛你的,隻是你沒有察覺而已。”

“他愛我?笑話!你太不了解他了。他誰都不愛,他隻愛他自己!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戀狂。媽媽去世那幾天,我的情緒那麼不好難道他沒發現?不是他沒發現,而是他根本就不關心。他什麼時候關心過我?關心過媽媽?從來沒有過!他隻關心他自己,關心他的工作!你不用再說了,所有的一切我都清楚。”

此種情形下,我隻能選擇沉默。因為我明白,一切關於師父的同情與解釋,換來的隻能是爭吵與憤怒。我默默地望著曉亮,看著他用紙巾把臉上的淚水擦幹,看著他的情緒潮水般湧起來又潮水般地落下去,我卻無能為力。

“那天,我沒有坐公交,而是一路步行去的學校。你知道,從我家到政法大學足足有五十公裏啊。當時我是怎麼想的現在已經記不起來,反正那天就是不想見到任何人,隻想一個人靜一靜。所以什麼公交車啊出租車啊,都統統他媽見鬼去吧!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也沒考慮什麼時候能到學校,以及天黑到不了怎麼辦,反正那天在我眼裏,所有事情都已跟我沒有關係。那天在我的眼裏,一片都是蒼白的,什麼車啊人啊樹啊諸如此類的東西,統統都失去了色彩,變得模糊不清了。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這樣。不知你是否有過這種感覺?”

“當然有過,”我點點頭說,“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是啊,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喃喃地說,“要不是那天我心情不好,說不定還認識不了陳阿姨呢,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你就是在那天認識陳阿姨的吧?”

“對。那天我一直在不停地走,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實在走不動了。你想,整整一天我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當時那個渴啊就甭提了。因為平時總走那條路,我知道前邊山下有家敬老院,就忍著直冒煙的嗓子,一步一步往前挪。走進院子後,我一眼就看到了陳阿姨。當時,她正拎著一把水壺,在給房前的花澆水。看見我過來,她就開口問道,‘小夥子,你找誰啊?’我對她說,不找誰隻想找點兒水喝。聽我說完,陳阿姨就放下手裏的水壺,轉身走進了一個房間。不一會兒,她手裏端著一隻玻璃杯,再次出現在我麵前。等我把水喝完準備離開的時候,陳阿姨再次說話了,她問,‘小夥子,天快要黑了,你這是要去哪兒啊?’我便告訴了她自己要去的地方。當聽說我要步行去政法大學時,她的眼睛頓時瞪得溜圓,直愣愣地看著我,仿佛站在他麵前的不是我,而是一個三頭六臂的怪物。她擔心地問,‘孩子,你知道政法大學還有多遠嗎?十多裏路呢。你就這樣走路去學校,那得走到什麼時候?我看你的臉色蠟黃,不會是病了吧?來,讓阿姨給你瞧瞧,瞧完再走也不遲。’說著,就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了一把椅子上。就是從那一刻起,我從心裏開始接受她。她的熱情,她的繁瑣,她的無微不致,簡直跟我媽媽一模一樣。

“如果說與陳阿姨的見麵純屬偶然的話,那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屬於命運之中的必然了,或許我的悲慘經曆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所以特意安排她來撫慰我吧?總之那天,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傾訴的願望,感覺不把自己的話心裏說出來,那天根本就過去一樣。你也許會奇怪,為何我會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說句實話,對此我都感到驚訝。事後,我曾思考過這個問題,要說原因,無非是因為陳阿姨的善良,亦或因為我剛剛失去了媽媽,陳阿姨的及時出現填補了我內心深處對母愛的渴望吧。

“見天色已晚,陳阿姨邀請我在敬老院住下,開始我不答應,陳阿姨就對我說,‘孩子,天都這時候了,路又那麼遠,如果你執意要走,我心裏會不安的。’正是她這句話打動了我。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因為我的安危惴惴不安,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胸懷?我於是不再猶豫,決定留下來住上一晚。

“陳阿姨告訴我,退休前她曾是老師,老伴幾年前因病去世,去世前是b市有名的中醫。她和老伴養育了兩個兒子,現在都在國外定居。兒子們希望她出去跟他們一起住,可她在國外呆不習慣,就吵著嚷著回來了,回來後才知道,人老了身邊沒個人照應還真不方便。兒子們要花錢給她請個保姆,她沒讓,她倒不是心疼錢,隻是覺得一個人住孤單。後來,在別人的介紹下,她住到了小湯山敬老院。她喜歡這裏的清淨。山清水秀的,空氣也好,不像城裏頭,什麼霧霾啊汽車尾氣啊,活活能把人憋死。

“說到來敬老院,陳阿姨露出了一臉的無奈。她說,‘這哪裏由得了我啊,我不到這兒來,又能到哪兒去?最起碼這裏環境好,衣食無憂,雖說是冷清了些,可也是沒辦法的事,兩權相較取其輕嘛。’因為遠離市區,敬老院很少有人來,加上設施又不健全,老人們每天除了下棋、溜彎、看電視外,別的娛樂活動就很少,與外界的交流就更少了。陳阿姨一直擔心,照此下去老人們的語言能力,會有加速退化危險。

“真正讓我走進老人的精神世界,了解到地球上還有一個像敬老院這樣寂寞的角落,有一群像陳阿姨這樣麵對孤獨的老人,是從那晚我住進敬老院開始的。以往對老人們的印象,我隻是停留在愛嘮叨、行動遲緩等表麵現象上,卻不知他們也需要有人關懷,需要有人愛。這件事讓我明白,人無論老也好小也罷,內心深處都是脆弱的,都需要人的陪伴需要愛。老人們尤甚。他們把自己的愛全部奉獻給了子女,奉獻給了這個世界,等他們到了風燭殘年晚年,留給他們的卻隻有孤獨與寂寞,這公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