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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師父都沉浸在對兒子的猜測之中,這種種猜測集中於一個點,那就是兒子出事了。在他看來,兒子此刻就像一隻迷路的小狗,正蹲在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裏嚶嚶哭泣,等著他去救援。直到那片蘆葦叢出現時,他才從這種抑鬱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重新回到了現實中。

這是一片麵積約幾畝地大小的蘆葦叢,由於季節的關係,蘆葦的葉子此時已經泛黃,遠遠望去,那些飄在空中的蘆花如同出征的老兵的花白頭發,從岸邊一直延伸到河的中央,讓人望之心生蕭瑟。

“三十年前,這兒就曾發生過一起命案。”站在岸邊,望著風中瑟瑟發抖的蘆葦,師父用顫抖的聲音說道,“當時被害的是個女孩,如花似玉般的年齡啊,就這樣被人糟蹋了,禽獸不如啊!知道為何我記得這麼清楚嗎?因為那起案子是我師父負責的。因為案子始終沒能破,師父最後是帶著遺憾走的。他心有不甘啊,這個世上隻有我明白他心裏的苦。臨走他把我叫到身邊,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的反複叮囑我,‘秀峰啊,師父無能沒能等到案子破的那一天。哪一天案子破了,你一定別忘到墳上告訴我一聲,好讓我能把眼閉上。’作為一個警察,如果手裏有案子不能破,那就是恥辱。一生的恥辱!”

“後來案子破了嗎?”

“‘7.28’強奸殺人案,你沒聽說過?”師父反問道。

“‘7.28’?我怎麼沒印象。”

“不會吧?聽說這個案子後來被寫進了刑偵教材。”師父轉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接著說,“案子是破了,可我師父也已經過世七年了。你想知道案子是怎麼破的嗎?”

“當然想了。”

“案子能破,靠的還是我和師父在現場提取的證據。如果沒有那些線索,那起案子或許永遠都破不了。”

說到這裏,師父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放在鼻子上仔細地嗅了起來。

“哦,我想起來了。”我驀然回憶起在警院讀書的時候,教員講過的一個案子,於是問道,“師父,最後是不是一起打架鬥毆引出來的?”

“看來你還是聽說過這起案子。沒錯,當時就是從一起鬥毆中發現的凶手。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隻要你實事求是,隻要你相信科學,隻要你善於用心做事,即便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獵人的眼睛。我一直在強調,要重視犯罪現場證據的收集,好多線索也許眼下用不上,保不齊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師父,你能再給我說說裏邊的細節嗎?”

“你不是都知道了嘛,還用我再說?“

“講講嘛師父,我不是都記不清楚了嘛。”

“案子發生在九五年的夏天。一個上午,我和師父正在單位保養摩托車。那時候,刑警隊就一輛摩托車,被人看得跟寶貝疙瘩一樣,除非是零件壞了,否則保養維修都是我們自己弄。”

說到這裏,師父再次把手裏的煙放到鼻子邊,一邊用力地嗅著,一邊繼續說,“我記得那天很熱,熱得都有點兒出格,天上沒有一絲風,四下裏除出了惱人的蟬鳴,就聽不見別的聲響了。大約十點多鍾,前台接電話的王大爺突然跑過來,邊跑邊衝師父喊,‘於師父,出事了,出大事了。’走近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在昆河岸邊發現了一具女屍。”

“那女人是怎麼死的?”我突然插話問。

“別急,你聽我慢慢講給你聽。”師父看了我一眼,伸手指著遠處的一片樹林說,“屍體當時就在那片樹林。”

隨著師父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遠處出現了一片樹林。這是一片以槐樹為主的樹林,中間幾棵穿天而起的楊樹,給人一種羊群裏混進駱駝的感覺。

“現場隻有一具屍體。女性,二十歲出頭,麵容黝黑,齊肩短發,深藍色上衣,下身裸露,脖子上有一道紅印,估計是被勒死的。內褲已經被撕成兩片,蝴蝶般伏在旁邊的雜草上,一條淺灰色褲子丟在一旁,腰帶處也有幾處破損。師父懷疑死者是當地的農民,這猜想後來也得到了證實。死者的確是昆河大隊的農民,名叫蘭翠花。在勘驗屍體的時候,師父發現女屍大腿根部有一些乳白色斑點,懷疑是凶手遺留的精斑,讓我設法收集起來,我當時還不樂意呢,師父於是教育我說,‘現場物證在案件偵破中的作用無可替代,現在用不上不等於說將來用不上。’正是由於師父的先見之明,才最終使得凶手露出了原形。說真格的,這家夥也真他娘的欠。如果他後來不打那一架,或許到現在都抓不到他。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一個人做了壞事,終究會遭到報應。我也算是對師父他老人家有個交代了。”

說完,師父矮身蹲了下去。大約半分鍾後,他把手從水裏拿出來,一邊甩手一邊說,“水溫也就十七八度吧。流速大約兩秒一米。林凡你算一下,一個人從上遊漂下來一晚能漂多遠?”

“現在差不多七點天黑,六點天亮……”盡管沒弄明白師父的意圖,但我還是認認真真算了起來,“一晚就按十一個小時算,十一個小時就是六百六十分鍾三萬九千六百秒。兩秒鍾一米的話,三萬六千秒除以二就是一萬九千八百米,一晚將近二十公裏呢。”

在我和師父說話的時候,幾個年輕人從遠處走來,發現我和師父正望著他們,便悻悻地走開了。

“水庫離這兒大約多遠?”師父望著年輕人的背影突然問。

“水庫?哪個水庫?”師父這冷不丁的一問,讓我有些發懵。

師父回頭看了我一眼,接著答非所問地說,“走,去上邊看看。”說完,便大踏步地朝汽車走去。我這才明白,他說的原來是峽山水庫。

峽山水庫建於一九六零年,是b市人民上世紀戰天鬥地的產物。修建水庫之初,社會上曾流傳過許多聲音,有讚成的也有反對的。但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時間證明當初這個決策是多麼得英明。遠的不說,單就解決了b市居民的飲水問題,它就足以稱得上功蓋千秋了。

汽車在公路上疾馳,沿路叢生的荊棘如同一條天然屏障,把公路與河岸隔開,讓那些試圖接近岸堤的人望而生畏。盡管已是深秋,但中午的溫度依然還點兒高。風從窗戶吹進車裏,涼爽中夾雜著一絲溫熱,很是愜意。

師父一邊望著遠處的河岸,一邊問,“林凡,如果是你,你會從這邊上去嗎?”

“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河邊唄。”

“我不會。”我瞟了一眼荊棘叢生的河岸,撇了撇嘴說。

“為什麼?”

“你瞧瞧那些荊棘,誰上得去?”

說話間,水庫高大的圍壩模糊地出現在遠處,我正在暗自思忖,為何沿途竟沒遇上一輛車時,師父再次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