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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初冬的早晨,天剛蒙蒙亮,畫眉鳥婉轉悠揚的叫聲,便透過繚繞的霧氣傳進了病房,這叫聲如同一根輕柔的羽毛,撩撥著師父的心。經過了一周的恢複,此刻他的傷勢已漸驅平穩,思緒也隨之安定了下來。盡管來自頭部、胸部及腿部的痛感,還時不時蜻蜓點水般騷擾一下他的神經,但已經對他構不成什麼威脅。相比於這些身上的皮外傷,那些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傷痛,或許要更猛烈一些。他當然明白,要想徹底解除這些傷痛,隻有當麵鑼對麵鼓的和兒子談一談這一條路可走。可他該從何談起呢?

早飯是兒子一口一口喂他吃完的。兒子每舉一次勺子,他就張開一次嘴巴,稀粥就這樣被一勺一勺填進他的嘴裏,然後又落到了他的胃裏。做這項工作的時候,兒子始終不急不躁,展現出了異乎尋常的耐心。這不由得令他想到了兒子小時候,自己喂他吃飯的情形,隻是兩個人的位置已然發生了調換。說句心裏話,對於眼前這一幕,他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開始的時候,當看到兒子舉著勺子,一點一點向他湊近,一點一點把勺子伸進他嘴裏的時候,他的臉不免有些發燙,但尷尬過後,他收獲的更多是滿足。養兒防老,說的不就是這個時候嗎?

吃罷了早飯,兒要起身收拾碗筷,被他叫住了。他示意兒子坐到自己身邊,然後說,“兒子,等會兒再收拾吧,先陪爸爸說說話。”

他的聲音盡管不大,但曉亮明顯是聽到了,略作遲疑之後,他把手裏的飯盒和碗,重新放回到了櫃子上。

“來,坐到爸爸身邊來。”師父伸手拍了拍床麵,再次示意兒子坐到自己旁邊。曉亮卻像沒聽到一樣,彎腰提起暖水瓶,在杯子裏倒上一杯熱水後,遞到了他的麵前。

他擺了擺手,再次示意兒子坐下。然後小聲地問,“這幾天累壞了吧?”

“還行。”曉亮一邊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一邊應道。

“還疼嗎?”師父望著兒子的頭問。

“早好了。”

“兒子,你跟爸爸說實話,是不是還在恨爸爸。”

“沒有啊。”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那你跟我說,以前你是不是恨過爸爸?”

曉亮抬頭看了他一眼,語氣輕柔地答道,“是的。我承認我以前有過這樣的想法,但現在——已經沒有了。”

“爸爸知道,是爸爸不好,爸爸在很多地方沒做好。爸爸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媽媽。有時候,連爸爸自己都在恨自己。”說話間,一顆渾濁的淚水從師父的眼角滾了出來。

在師父說話的時候,曉亮並沒去看他,而是把頭轉向了窗外。此刻,陽光已經衝破晨霧的羈絆,把一道亮光投射到了窗戶的玻璃上,房間頓時明亮了許多。

“爸爸知道,爸爸虧欠你媽媽的實在是太多了。如果能有來世,就讓我再來補償吧。”

“你虧欠了媽媽,難道就沒虧欠我嗎?”

“當然,對你爸爸也是心懷愧疚的,可這畢竟跟你媽媽的不一樣,因為你還活著她已經走了。”

“我不需要你的補償,因為你什麼都補償不了!”

“兒子,從這話就能聽出來,你心裏其實還在恨著爸爸,對不對?”

“不,我說過,我現在已經不恨你了,我隻恨我自己。我曾經發過誓,這輩子不再理睬你,可我做不到,或許這輩子都做不到。”

“爸爸在你心裏就如此不堪?”

“也不全是這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曾經把你當成了我的偶像。你聽說過吧,每一個少年心中都有一個英雄的夢。你就曾經是我心中的英雄。你知道我小的時候有多崇拜你嗎?每當我看見你身穿警服,腰跨手槍,坐在摩托車上威風凜凜的樣子我就想,長大後我也要當一名警察。後來我才漸漸發現,事情滿不是我想象的那樣。你總是無休無止地加班,無休無止地工作,無休無止地出差,沒有一點時間陪我陪媽媽。你知道小時候我心裏最盼望的是什麼嗎?是你能休息一天,哪怕一天也好,然後你陪我和媽媽去趟公園,但這樣的事卻從來沒有過。那時候我經常琢磨一個問題,為什麼別人家的爸爸能天天陪伴他們,而你卻不能?為此,我曾去問媽媽。媽媽告訴我,因為你是警察。警察要去抓壞人,所以不能休息。媽媽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異常平靜,就像隨手拿起一隻碗,用抹布擦幹又放進櫃子裏一樣平靜。媽媽當時的樣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忘。媽媽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也最懂你的人了。直到她最後離開,也沒說一句你的壞話。”

“你媽媽是個好人,你媽媽……”說著說著,師父已經泣不成聲。

“別這樣,請你不要這樣好嗎?”

“對不起兒子,爸爸隻是有點兒傷感。沒事,你接著往下說,爸爸挺得住。”

“確定你還要繼續聽?”

“確定。你接著說吧。”

“我說了你不生氣?”

“我保證不生氣。”

“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嗎?”

“為什麼?”

“其實,剛才說的那些都算不了什麼。我真正開始討厭你,是被你送回老家以後。你還記得嗎?在那之前你曾帶我回去過一次嗎?”

“是你兩歲半那年吧?”

“當時多大我已經記不清楚。其實我還是很喜歡老家的,尤其是第一次回來的時候。老家有山有樹有小河,還有成群的小鳥和慢悠悠的老黃牛。你還記得曾帶我去地裏刨花生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花生,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花生是張在樹上的,就像蘋果一樣。”

“既然老家那麼好,你為何還對回去耿耿於懷?”

“我反感的是你,不是老家,因為你騙了我。”

“我騙了你?這話怎麼說?”

“你騙了我。如何騙我的你自己心裏清楚。後來我才明白,一開始你就挖好一個坑,等著我跳坑裏跳了。從你第一次帶我回老家,你就一直在挖坑,難道不是嗎?”

“胡扯。你怎麼會這樣想?”

“你讓我怎麼想?瞧瞧你做的那些事!居然對一個無知的孩子撒謊。你完全辜負了一個父親的責任,也辜負了一個孩子對父親的期望!”

“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

“是,也不全是。但已經足夠讓我改變對你的看法了。或許你已經忘了。有一天你突然問我,‘兒子,你喜歡老家嗎?’我回答說,‘喜歡,當然喜歡了。’現在想想,那時候我多單純,多傻啊,單純得就像一隻水母。你又接著問我,‘那我把你送回老家好不好?’我立刻又回答說,‘好啊好啊,那簡直太好了。’過了一會兒,我忽然覺得不對,於是問你,‘那你呢?’你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編造謊言的。你說,‘我當然要陪你一起回去了。不過我要回來辦點兒事,等辦完事我就回去接你,好不好?’你當時就是這樣說的,對不對?到現在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或許我是這樣說的,可是……”

“可是什麼?沒什麼可是!當時我除了相信你,還有別的選擇嗎?沒有!因為你是我爸爸,是的全世界。就是從那時起,我發誓再也不信你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