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7月26日,在瑞士北部康斯坦斯湖畔一個叫作基斯威勒的小村莊裏,小男孩卡爾·古斯塔夫·榮格降生了。這是一個對宗教相當熱衷的家族——榮格的8個叔叔及外祖母都是當地的神職人員,父親擁有語言學博士學位,並且是一位虔誠的牧師,信仰幾乎占據了他生命的全部,而榮格的母親則有著讓人不可思議的靈異能力。其實,榮格還有兩個哥哥,而不幸的是,他們都在榮格出生之前夭折了。
榮格6個月大的時候便和父母移居到了萊茵河上遊蘇黎世州一個叫作勞芬的地方。這是一個被萊茵河、牧師館、教堂、農場、城堡以及遠方的阿爾卑斯山脈環繞的美麗得有些神秘的地方。榮格在這個環境中成長了4年,之後又隨父母搬到了萊茵河更上遊的巴塞爾附近一個叫作小惠寧根的城鎮上,並在此處居住到成年。而在後來的日子裏,榮格也一直刻意選擇有山川湖泊的環境居住。
榮格開始記事大概是在兩歲的時候,他依稀記得那些教堂、河流、瀑布,以及那個叫作沃思的小城堡。隻不過,這些記憶在榮格的腦海裏仿佛是一片孤零零地漂浮著的小島,既朦朧又遙遠,怎麼連也連接不起來。直到榮格3歲時才有了一些明顯且深刻的印象。比如,父母分居(分開睡)後,母親對榮格就變得冷淡了,因而他得了一場差點兒要了他小命的濕疹,並在此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幼小的他帶著巨大的精神創傷生活著。又比如,有一次,他的頭撞在火爐腿的一個角上,那種灼熱鑽心的疼痛讓他畢生難忘——直到大學時期的最後一年,頭上那塊疤痕還清晰可見。還有一次是他在去諾伊豪森路過萊茵瀑布橋時差點兒掉了下去,幸虧女仆及時抓住了他。當時,他的一條腿已經滑出了欄杆。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將腿伸向欄杆的外麵,母親對此的解釋是,或許他對生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極力的抗拒。
在那段時間裏,每到夜晚他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時常聽到屋子裏有什麼東西在來回走動。一聽到萊茵瀑布沉悶的咆哮聲,他便覺得四周都是危險地帶。他夢到有人被淹死,屍體從岩石上衝出來,教堂司事不停地挖著墓地,作為牧師的父親聲音洪亮地講著話,而女人們則都在哭泣。有人說,先前被埋在這裏的人突然不見了。然後,他聽到有人回答,上帝把他們召喚走了。也正是在那個時期,母親才對榮格關愛一些,並且每天晚上教他做祈禱。其實,榮格很樂意祈禱,因為他不僅可以看到母親,而且那種從內心深處發出的聲音在深沉而不安的暗夜麵前讓他有一種無比愜意的感覺:“展開您的雙翼,慈祥的耶穌,把您的小雞、您的孩子咽下。‘如果魔鬼要吞食他,那隻會是白搭。’請讓天使就這樣唱吧!”母親告訴榮格,耶穌能給人安慰,他是一個善良、仁慈、莊重而威嚴的人。
在榮格剛滿6歲時,父親就開始給他上拉丁文課。同時,榮格也開始上學讀書。事實上,榮格在上學前就已經學會了閱讀,因而他在學校裏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他特別喜歡那一本本帶有插圖的兒童讀物,裏麵講到不少國內外的宗教故事,比如印度教、波羅門教,以及毗濕奴和濕婆等,而這使得榮格在閱讀中得到了無窮無盡的樂趣。每當榮格看到這些宗教的插圖時,總有一種異常朦朧而又無比親近的感覺,他覺得它們和他那“原始的啟示”有某種特殊的親和性,但他卻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它們,也準備永遠都不道破這個秘密。
當然,一方麵,這並不幼稚的行為與他強烈的敏感以及極易受傷的心靈有關;另一方麵,與他早年的孤獨有關(榮格的妹妹在他9歲後才出生)——他在家裏時隻能一個人玩耍,所幸的是,他習慣了孤獨,孤獨讓他比其他人思考得更多。在思考的時候,他不願意任何人來打擾自己。在他七八歲時,有一段時間他特別愛玩磚頭兒,並且專門建造城堡,然後再用“地震”的方法將它們摧毀,做這件事時他總是心醉神迷。此外,他還喜歡畫一些戰役中轟炸以及包圍等場麵的戰爭畫,然後在這些畫上塗滿墨汁,再饒有興趣地對這些全是墨跡的畫做出離奇的解釋。其實,在榮格身上發生的離奇的事還真不少。榮格發現,一到夜裏,母親就顯得異常古怪和神秘。一天夜裏,他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從母親的房裏走出來,那個影子的頭漸漸地離開了脖子,在影子前麵浮動。突然,那個影子又出現了另一個頭,接著又離開了脖子。像這種情形總是在夜裏出現。就這樣,榮格總是做一些可怕而又離奇的夢——夢中的事物一會兒極大,一會兒極小,一會兒是一個小小的球,最後卻變成一個駭人的東西。這些夢一次次地將榮格驚醒。
其實,這些夢是榮格生理發生變化的序幕,它標誌著其青春發育已經開始,盡管他常常在這些夢中感到窒息,同時產生了一種身體和靈魂離異的感覺。然而,真正讓榮格感覺到自我產生異化的是他那些童年的玩伴。事實上,和童年的玩伴們在一起玩耍時的榮格和在家裏的榮格完全是兩個人——和童年的玩伴們一起玩時,他會盡情地打鬧,玩各種各樣的惡作劇,而這些卻永遠都不會在家裏發生。這些在一定程度上引導了他,強迫他和自身離異。這個與玩伴們在一起的世界(不包含他的父母)對他的影響如果不是完全可疑的,或者隱約對立的,至少也是含混不清的。隻是,他越來越感覺到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令人感到戰栗、揪心且無法解答的問題,這使得他的內心的思考受到了威脅,而且仿佛覺得自己為這些思考開始分裂了。
令榮格記憶猶新的是,9歲那年,他和玩伴們在一堵用大石頭砌成的舊牆上的一個碩大的石頭縫裏生了一堆火,並讓玩伴們幫忙四處找來木頭,不斷地往裏麵添加柴火,為的是不讓火熄滅。這堆火越來越旺後,榮格便獨自守著它,讓玩伴們到別的洞裏去生火。他覺得自己麵前的這堆火的火光最旺、甚至能看到一圈聖潔的光輝,且與其他人無關。在這堵牆的正前方有一道斜坡,斜坡上埋著一大塊突出的石頭,它被榮格據為己有。他時常一個人坐在這塊石頭上胡思亂想:“既然我可以說‘我現在坐在這塊石頭上,石頭便在我下麵’,那麼石頭也能說‘我’,也能想‘我躺在這道斜坡上,他正坐在我上麵’。”於是,問題就出現了:“我究竟是那個坐在石頭上的我,還是上麵坐著‘他’的那塊石頭呢?”這個問題總使他感到茫然,弄不清楚誰是誰,於是他總是站起來,看著石頭思考。但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一直都沒有弄清楚,一種奇特、怪異的黑暗伴隨著他的疑惑。然而,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覺得這塊石頭和自己有著某種神秘的聯係,因為他可以在上麵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並不斷提出一些像謎一樣的問題將自己弄得暈頭轉向。他甚至還在想,究竟石頭是我,還是我是石頭的孩子呢?
還有一件事情讓榮格永遠也忘不了,它像一閃即逝的電光照亮了他的童年。當時,榮格有一個塗著黃漆的鉛筆盒,外麵有一把小鎖,裏麵有一把很普通的尺子。在尺子的一端,他刻了一個大約5厘米高的小矮人——穿禮服,戴高帽,腳蹬一雙閃亮的黑色靴子。他用墨水把小矮人染成黑色,然後把它從尺子上鋸下來,放在鉛筆盒裏,還在鉛筆盒裏給它做了一張小床和一件用毛線做的大衣。然後,他又從萊茵河邊找了一塊光滑、扁平的長方形黑石,給其塗上水彩,並從色彩上分上下兩半,最後把它放在鉛筆盒裏,與小矮人做伴,他甚至感覺到這塊石頭經過他的塑造能夠給小矮人提供生命力。這一切他都做得極為神秘——他悄悄地把鉛筆盒藏到房頂那個禁止人上去的閣樓中的那根大房梁上,誰也別想看見它。對此,他感到極大的滿足和快慰。每當他因做錯了事,或者受到了傷害,或者為母親怪異的行為感到壓抑時,他就會想起那個藏在房梁上的小矮人和他的石頭。每次看完它們之後,他都會在盒子裏麵放一張小紙卷,上麵寫著隻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語言。漸漸地,他甚至把放小紙卷當作去揭開房梁上那個秘密的某種嚴肅的儀式。
其實,對於這些連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行為,以及它們的意義,或者究竟應該怎樣去解釋它們,他毫不在意。他隻是無比滿足於擁有一種安全感,滿足於占有那種不為人知而別人都無法獲得的東西。這是一種秘密,是一種永遠不可能背叛自己的秘密。而心中藏有秘密對榮格的性格和心理的形成的影響是巨大的。比如,小矮人和石頭是他力圖賦予這一秘密以外在形式上的初次嚐試,盡管這種嚐試是極其幼稚的、潛意識的,但榮格總是喜歡沉溺在自己的秘密中,總覺得應該探尋出秘密的特殊意義,但他卻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麼。因此,他總希望能夠找到一些什麼——或許同樣神秘的大自然會為自己提供一些線索,以便弄清秘密是什麼,意義在哪裏。在這種情況下,他對植物、動物等自然生物的興趣變得愈加濃厚,並且時常警惕地尋找某些神秘或能夠揭開神秘麵紗的東西,他的內心也自覺地有了某種基督教的意識。
“小矮人和石頭”事件是榮格童年心理的高潮期,它總是在他的記憶中一次次地浮現出來,不減當年的清晰。直到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內心似乎也有了這樣一個小矮人或一塊光滑的石頭的映像時,雖然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它的複製品——長方形的、黑色的、用水彩塗成的上下分成兩半的石頭,而這一形象又摻入了鉛筆盒中小矮人的形象。小矮人是古代世界裏披著小鬥篷的神,如同站在埃斯克勒彼阿斯(醫神)碑上的泰萊斯福魯斯(被羅馬皇帝迫害致死的第八代教皇)給它讀一個羊皮紙的卷軸。
隨著這一記憶的重複回放,榮格的內心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信念:古代的心理因素在沒有任何直接的傳承關係的情況下會進入個人的心靈。對此,榮格還偷偷地去父親的圖書室查閱過圖書,但他發現沒有一本書有關於這方麵的資料,他因此感到很茫然。
隨著大學入學考試時間的日益逼近,榮格仍舊沒有做出定論。但就在大學考試的幾個星期前,榮格連續做了兩個讓他膽戰心驚而又心曠神怡的夢。在第一個夢境中,他夢見自己身處沿著萊茵河生長的一大片陰暗的樹林裏,他一直走,最後在一個像小山丘似的墳堆前停下,接著便動手挖了起來。一會兒過後,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挖到了一些史前動物的遺骨。這使他興奮不已,同時他因此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想法:我一定要充分地了解大自然,了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各種各樣的東西。在緊接著的第二個夢中,榮格依舊在一片樹林中,林子裏的溪流縱橫交錯,在光線最幽暗的那個地方,榮格發現了一個圓形的水塘。水塘四周滿是灌木叢,而在水塘裏有一種半身被淹沒著的非常古怪和奇妙的生物:一隻身上閃爍著乳白色光澤的圓鼓鼓的動物(它由無數形狀似觸手的小細胞所構成,身粗大約不到一米),此時它正威嚴地躺在清澈的深水中。這在榮格看來實在是妙不可言,同時激起了他內心一種強烈的求知欲,他甚至因此而不願醒來。然而,這兩個夢不僅沒有幫助榮格做出決定,反而讓榮格在選擇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上更加難以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