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案 死不瞑目
這隻會在恐怖片中出現的情景,真實地出現在了我們的麵前。死者的眼瞼翻開後,整個眼囊都是黑色的,看不到白色的結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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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羨慕的公務員年休假,在公安機關卻很稀罕。在過去,民警幾乎不知道自己每年都應該擁有這種按照工作年限不等而日期不等的年休假。
近年來,公務員係統尤其是警察隊伍中經常會出現過勞死的案例,雖然領導不會像法醫那樣直觀地感受到自己的戰友挺屍麵前的痛苦,但是領導們還是體會到保障民警合法年休的重要性。然而,即便是上級領導三令五申,基層領導依然無法解決極端的人少事多的矛盾,所以總會以“最近太忙,不然,你的年休再往後推推?”的理由來拒絕民警的年休申請。當然,更多的情況下,是民警自知不能離開崗位,不能給戰友增添負擔,而主動放棄休假。
大寶為了準備拍結婚照,請了三天年休假。雖然一年五天的年休假,大寶隻請了三天,但是他仍然專門花了半天時間,滿懷負疚地和我們交接了工作。
“這是青鄉的一個傷情鑒定,傷情檢驗是我和肖科長一起做的。”大寶遞給我一本鑒定卷宗,說,“這是一個被人打傷的小孩子,顱骨骨折,青鄉市局法醫按照標準評定為輕傷。但是在病程中,孩子的家長發現孩子抽搐了兩下,認為孩子是外傷性癲癇,應該定重傷,所以到處狀告青鄉市局的法醫,紀委、督察都去查了兩三回了。總是無緣無故接受調查,當地法醫很無助,隻有請求我們進行重新鑒定。”
“外傷性癲癇?”我問,“有病理基礎嗎?”
“沒。”大寶說,“腦組織沒有損傷。”
“症狀體征呢?”我問。
大寶說:“除了家屬,沒人反映有癲癇症狀,二十四小時腦電圖監測也未見異常。”
“那不就是個詐傷嗎?還需要我們做什麼鑒定?”我問。
大寶搖搖頭沒說話。
很多糾紛當事人都會擔心法醫被對方的“詐傷”(詐傷和造作傷的區別:造作傷是指當事人自己製造損傷,誣陷對方;詐傷是沒有損傷而偽裝出來的損傷)所欺騙。其實,法醫鑒定首先要明確傷者的病理基礎,然後再分析病理基礎和症狀體征的關係,最後再根據傷者的一些症狀體征做出鑒定。
“另外,省立醫院耳鼻喉科,除了老孫,你還認識其他人嗎?”大寶問。
我一邊看剛才那本案卷,一邊說:“有啊,沙僧。”
“什麼和什麼啊。”大寶沒聽懂我的幽默,說,“這兒還有一個案件,需要專家會診。”
“那你找老孫幫你介紹其他專家啊。”我說。
大寶說:“我要是能聯係得上老孫,就不問你這個問題了。老孫不知哪兒去了。”
我說:“被妖怪抓去了吧。”
“正經點兒好吧。”大寶說,“說正事兒呢!”
我哦了一聲,說:“這事兒你別管了,交給我吧,八戒,我去找如來。”陳詩羽“噗”的一聲把一口水噴在了電腦屏幕上,連忙找餐巾紙去擦,說:“討厭不討厭啊。”
大寶休息的這三天,一點兒也不太平。複核鑒定收了一大堆,還組織了兩次專家會診。
法醫等於是一個通科醫師,對每一個科室的專業知識都必須掌握基礎,但是對於臨床醫學的專業,卻很難有一個很精的。所以,遇見了疑難的傷情鑒定,法醫最常用的辦法就是組織醫院的相關專業專家進行會診。這樣可以學習更多的科室專業知識,而且可以保證鑒定結論的客觀、準確。
除了傷情鑒定,我們還會接到“命案”。
這天早晨,龍番市某建築工地的沙場,發現了一具屍體。屍體是被埋在沙堆中間的。既然是埋屍案件,我們應龍番市公安局的邀請,趕到現場進行了處置。
林濤是最先發現現場異常的。因為經過對沙場的仔細排查,除了運沙的兩個工人的腳印和死者本身的腳印以外,沒有再發現第四個人的腳印,那麼,除了這兩名工人,不會再有第四個人到達過現場。可是這兩名工人被作為嫌疑人帶回刑警隊的時候都是呼天搶地,直呼冤枉。
法醫對屍體進行檢驗後,發現死者的食管、氣管裏,都是沙子。可以肯定,死者是在沙堆裏被人活埋的。那麼,誰會選擇用這種方式殺人呢?用這種根本很難操作的方法,去殺死一個正值壯年、身體強壯的男人?
好在視頻偵查部門發現了端倪。工地為了防小偷,在大門口安裝了一個視頻監控攝像頭,而這個監控攝像頭的一個角落正好可以拍攝到沙堆所在的位置,案件的真相也就突然明朗了起來。原來死者酒後遊蕩,走到工地的時候,在沙場的沙堆旁邊小便。他並沒有注意到此時沙場的大卡車正在卸沙,大卡車的駕駛員也萬萬沒有想到車屁股後麵會有一個人。於是,一車沙子傾盆而下,把死者活活埋了進去。
“如果不是有攝像頭,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林濤看著眼前反複播放的監控錄像。
我點點頭,說:“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這件事提醒我們,以後分析案件的思路還是要開闊些。不然那兩個運沙的工人,該是有多冤枉啊。”
我們科裏都是正兒八經的偽球迷,所以,星期五深夜的歐洲杯揭幕戰自然不能落下。在答應鈴鐺星期六上午陪她去看嬰兒用品後,我順利獲假。我們勘察組的幾個人,甚至也叫上了陳詩羽,一起深夜圍坐大排檔的圓桌前,一邊喝啤酒,一邊吃龍蝦,一邊對著大屏幕裏的球員評頭論足。
“喲,現在已經是6月9日了,大寶是今天去拍結婚照吧?”林濤說。
“是啊。”我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說,“所以,他才不來參加我們的聚會,他要起早,累一天呢。”
“這個土人,選的什麼日子啊,還69呢!”韓亮一臉猥瑣。
“什麼意思啊?日子怎麼不好了?”陳詩羽捏著餐巾紙擦了擦嘴角。
林濤說:“流氓。”
聚餐進行到深夜,我們各自回家,想必都是立即昏睡不醒。直到第二天一早,我被床頭櫃上的電話鈴聲驚醒。我一躍而起,拿起電話一看,是大寶。
“大星期六的,不好好拍照,給我打什麼電話。”我一邊嘟囔著,一邊接通了電話。
“完蛋了,你寶嫂跑了,她不和我結婚了。”大寶是帶著哭腔說出這句話的。
一句話說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沒來得及細問,師父的電話很有侵略性地打了進來。
“你別急啊,回頭我們再細聊。”我簡單安慰了一下大寶,切換通了師父的電話。
“龍番城市公園,中間的那個鴛鴦湖,一具女屍,懷疑他殺。”師父很簡潔地概括了時間、地點、人物,“你們馬上出發給予支援。”
聽見有命案,我連忙開始穿起衣服,一邊滿懷爽約的愧疚安慰著鈴鐺,一邊拿起手機打通了韓亮、林濤和陳詩羽的電話。
此時此刻,我已經把大寶的那個驚天壞消息忘得一幹二淨。
我們幾個人都是睡眼惺忪的狀態,一路拉著警報駕車趕往位於龍番市新區的城市公園。
城市公園是龍番市大建設以後,在新區建設的一個開放式公園。公園是綠洲式的,沒有圍牆,景色別致,市民可以駕車自由進出,也可以在景點附近停車逗留。當然,這塊寶地也成為先行一步移居新居的一些老年人散步、鍛煉的好場所。
公園的中心是一個人造湖,麵積不大,但是和周圍的景觀相得益彰。中心現場便是那裏了。我們駕車直接開到了鴛鴦湖的一側,此處現場已經拉起了警戒帶,先行到達的民警正在給幾名群眾做筆錄。
我一跳下車,就看見了坐在警戒帶外的石凳上發呆的大寶。
“哎?你怎麼來了?”我驚訝地笑道,“剛剛經曆了感情打擊,這麼快就能恢複狀態投入工作?為了不長痔瘡,這種時候都能來出勘現場?”
“對啊,我剛才還在說,這麼好的現場,怎麼能不喊大寶呢?他怎麼了?”韓亮坐到大寶身邊,問道。
“你問他。”我指了指大寶,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發現了一具屍體,然後夢涵就跑了,說不和我結婚了。”大寶一臉委屈地說。
寶嫂叫作趙夢涵,有著一個她引以為豪的洋氣名字。自從她的這個名字被我們果斷棄用,而用“寶嫂”這個鄉土氣息濃烈的外號代替以後,她就經常埋怨大寶,說是大寶連累了她。
“弄了半天,你是這個案子的報案人啊。”我說,“我說怎麼事情都掐一起來了呢。”
“你是法醫,寶嫂也知道,你發現一具屍體怎麼了?”林濤詫異道,“這對你來說,太正常不過了。”
“你別急,讓大寶複述一下案發的經過。”我說。
大寶咽了咽口水,說:“這家挨千刀的婚慶公司,非要拉我們大清早來這裏拍婚紗照,說是新景點,容易出效果。”
“寶嫂倒是可以出效果,你嘛,哪裏拍都一樣。”韓亮嬉笑道。
大寶白了韓亮一眼,接著說:“來這裏拍就來這裏拍吧,還非要讓我們來水邊拍。這種風景區的水,我是最怕的,我們總是在這種水裏發現屍體嘛。所以,我今天就有種不祥的預感。”
“沒想到你的預感成真了?”我問。
大寶點點頭,指了指遠處正在做筆錄的一個長頭發的文藝青年,說:“那個挨千刀的攝影師,還非要我倆蹲在水邊,讓我用手劃拉水。劃拉一下就算了唄,結果還總劃拉,劃拉劃拉,我就劃拉出來一隻人手。”
大寶頓了頓,我問:“然後呢?”
“然後?”大寶翻了翻眼睛,說,“然後我就發現了水裏的浮屍啊,然後夢涵就說,婚紗照也別拍了,我倆也別結婚了,然後她就穿著婚紗打了個車跑了。”
“你肯定有沒說的。”我說,“她穿個婚紗,你還能跑不過她?攔住她哄哄不就好了?”
大寶又咽了口唾沫說:“關鍵我在保護現場,我聽見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跑遠了。”
“我說吧。”我說,“肯定沒你說的那麼簡單。”
“其實也沒啥。”大寶說,“當時我感覺到水裏有東西,用力劃拉了一下,就看見一隻人手,然後我啥也沒說,抓住袖子就把屍體給拎上來了。”
“啊?寶嫂在旁邊嗎?”韓亮問。
大寶又翻了翻眼睛,說:“忘了。”
大家一起歎息了一聲。
大寶接著說:“我拉上來一看,是一具女屍,就聽到周圍全是尖叫聲。我怕大家破壞了現場,一方麵讓攝影師、化妝師他們幾個別亂跑,等著做筆錄,一方麵就張羅著保護現場了。”
“換我也要跑啊。在你眼中,屍體比老婆還重要,換誰誰不跑?”陳詩羽說。
“確實,你是一個法醫,但在這個事件中,你就是一個普通的群眾。你的第一反應,應該是保護、安慰你的未婚妻!”我也著急了,“像你這樣不知道角色轉換的人,活該一輩子單身!”
大寶沮喪地低下頭,說:“我知道錯了。”
“下一步怎麼辦?”看到大寶的沮喪,我有些不忍,畢竟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他有多愛他的職業。
“我得想辦法把老婆追回來。”大寶說。
陳詩羽糾正道:“是前女友。”
大寶又沮喪地低下頭。
我揮手讓陳詩羽打住,然後說:“這樣吧,這個案子你別管了,交給我們。說不定是個自殺呢?”
“不會。”大寶說,“頸部有傷。”
“真有你的!”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說,“你到底是來拍婚紗照的,還是來驗屍的?別讓你的職業侵略你的生活好不好?”
“難道我們的職業沒有侵略我們的生活嗎?”林濤有些傷感,看了看陳詩羽,說,“我們這樣的,隻配找同行做伴侶。”
我說:“不管怎麼樣,這個案子我們來處理就好了,大寶就去哄哄寶嫂吧,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你毫無征兆突然就拖了一具屍體到她身邊,然後又不顧她的感受去安排工作,過度驚嚇引起過度失望,你要費點兒工夫了。”
“你別用分析犯罪嫌疑人心理的路子來分析我老婆的心理好不好?”大寶說。
“是前女友。”陳詩羽說。
我第一次發現這個傲傲的小女孩,嘴巴也挺毒。
大寶垂下眼簾,說:“我要和你們一起辦這個案子,我要抓住這個害得我感情受挫的王八蛋。破案後你們幫我一起去哄,行不?”
我看了看大寶,心想還真沒法少了這個默契的助手,說:“好吧。”
2
我直起身來,環視了一下現場。因為這裏是一個公共場所,所以估計也不可能在地麵上獲取什麼痕跡物證。
“水麵太大了,不可能抽幹。”胡科長在一旁說,“不知道這水底還會有什麼東西。”
“是啊,看起來這個女人的衣著還是比較完整的。”我看了看平躺在地麵的屍體,說,“說不定水底就會有隨身物品。”
“我打電話請蛙人22吧。”胡科長說。
我點了點頭,看周圍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說:“先把屍體拖走吧,照片什麼的傳出去不好。”
屍體被殯儀館的車拖走不久,消防支隊派來的兩名蛙人就相繼下水。現場沒有什麼可勘查的,我們隻有坐在岸邊焦急地等待蛙人的消息。
死者的隨身物品對於案件偵破來說非常重要,一般都可以在隨身物品中找到證明死者身份的東西,這樣就省去了法醫很多麻煩。比如,就不需要通過取下恥骨聯合來進行年齡推斷了。
鴛鴦湖的水域不大,但也不小,好在這是一個人工湖,建成時間也不長,湖底淤泥不多。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一個蛙人從水麵上冒出了腦袋,同時揚了揚手。我們看清,他的手中拿著一個女士皮包。
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歡呼了一聲,耐心地等待蛙人遊到水邊。我戴上手套,接過了水裏的皮包,林濤麻利地貼上比例尺照相。
這是一個看起來做工挺精細,但是並不昂貴的普通皮包,整體還很新,包的拉鏈呈現出鎖閉的狀態。我懷著刮彩票一樣的心態,輕輕拉開了包的拉鏈。
包裏進了不少水,我在地麵上墊上一層塑料布,然後將包裏的物件連同水一起倒了出來。有化妝包、有鑰匙包,還有一些零碎的物件,可惜沒有錢包、手機和卡包,沒有任何可以直接證明死者身份的證件和物品。
“錢包、手機都沒有。”大寶說,“死者的包裏攜帶了這麼多東西,肯定也會有錢包和手機呀。”
“你是說,這是一起侵財殺人的案件嗎?”林濤腦洞大開,“先劫財,再劫色,最後殺人!”
“我可沒說啊。”大寶很謹慎,“但是唯獨錢包、手機丟失,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侵財指向的。”
“雖然包的拉鏈是拉著的,裏麵的物體不可能因為水的浮力而離開包體。”我對趴在岸邊的蛙人說,“但不排除犯罪分子把錢包、手機、卡包和皮包分別丟棄。所以請你們幫幫忙,能再找一會兒嗎?”
蛙人點點頭,一頭返回水中。
此時,我已經對這條確認死者身份的捷徑不抱希望了,招手和他們幾個人說:“駕車趕往殯儀館,先把屍體的基本情況搞清楚再說。”
殯儀館解剖室是一個很陰森的地方。一般情況下,殯儀館都設在離市區比較遠的郊區,加之這邊的習俗是上午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所以在臨近中午的殯儀館中,隻能聽得見樹上知了的叫聲。
以往,我們這個工作組一旦進了解剖室,這個陰森沉寂的場所會立即熱鬧起來。因為有李大寶這個活寶,這麼肅穆的地方,也會變得很不嚴肅。我們都刻意地在檢驗屍體的時候保持沉默,但是呆萌的大寶,總讓人忍俊不禁。
今天不同。
大寶剛剛承受了感情的打擊,顯得比我們任何人都沉默,所以在這個空曠的房屋之內,隻能聽得見不鏽鋼器械碰撞的聲音。
“死者上身著白色短袖襯衫,粉紅色內衣;下身著牛仔裙,粉紅色三角內褲;赤足,腳上穿一雙網兜式運動鞋。”我一邊和大寶一起逐件脫下死者的衣服,一邊故意大聲地報出檢驗情況,為了打破這讓人很不習慣的沉寂。陳詩羽在一旁很快地記錄著。
“衣著很完整,紐扣沒有丟失,衣服沒有破損。”胡科長在一旁接過我脫下的死者的衣服,一邊檢查著說。
“屍體輕度腐敗,腹部出現屍綠。”我說。
“你看這個死者大概死了多久?”大寶終於開口說話了。
我說:“剛才從你說的情況看,死者應該是在水中懸浮著的。”
大寶點點頭。
我接著說:“死者沒有完全上浮,但是處於上浮狀態,屍體上屍綠形成,這樣的情況,在這種天氣裏,估計至少死亡四十八個小時了。”
“那就是……7日早晨之前。”大寶沉吟道。
死者的衣服一被脫去,我們就看到了她在自己腰骶部文著的一隻紅色蝴蝶。蝴蝶翅膀上的花紋很複雜,但是整隻蝴蝶看上去栩栩如生。
“這個文身的水平可不低啊。”韓亮仍然是一副閑人的模樣靠在解剖室門口,說,“這老遠我都能看出3D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