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落英山巒 (1)(1 / 2)

不知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忘記這個小芳。這種追憶,不是切切的思念,隻是不經意時,心底就會飄過一點點小芳若有若無的影像。

我於一九七五年高中畢業,那時我們必須自覺自願地俯首於命運的安排,到農村去“插隊落戶”。

知青是特殊年代的產物。一九六六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鬧得全國一片混亂,生產力停滯不前。一九六八年底,“紅太陽”的革命目的已達到,但四百萬血氣方剛“拿起筆作刀槍”的中學畢業生待在城裏,既不能升學,也不能就業,看得他老人家心煩意亂,於是揮揮大手,發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號召,一時間,全國各地高中、初中的畢業生,熱淚盈眶地響應號召,打起背包就出發,拿起鋤頭作刀槍。

到一九七五年,知青下鄉的熱情已消退。一九七四—一九七六年的“批林批孔”運動中,下鄉再煽高潮。不像“老三屆”的知青,我們不需穿林海,過雪原,去“支邊”,也不用到偏遠的蘇北農村去“插隊”,我們去的隻是近郊的農村或農場。不幸的是,此時已形成製度,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去,基本原則是每家“兩丁抽一”。不過這時也體現了進步,這“丁”男女皆宜,決不重男輕女。此外,獨生子女可以留城,有疾病的也可以留城,這樣,全班一大半的人都可留城,下鄉的隻是少數。

這時的人也學乖許多,人人知道“藍天、白雲”下的艱辛。春節過後一開學,學校裏本來就靠邊站的數理化全部取消,下鄉的政治掛帥,大張旗鼓開會動員,小組討論,人人表態,忙得團團轉。班主任家訪,父母在單位被叫去開座談會。

我校還出了個想順杆往上爬的猴,是某軍區司令的千金。她登台大唱高調,隨著“山丹丹那個開花賽朝霞,延安那個窯洞住上了北京娃”的歌曲,宣布延安窯洞也要住上個南京娃(但願她現在一切都好)。鬧騰得十幾個積極要求上進的同學也跟她報名去了延安。但大部分人此時已變得透心涼,對台麵上的慷慨激昂不感興趣,表麵隨大流、半起哄地鼓掌幾聲。當然,飯得吃,屎照拉,寫申請書堅決要求到農村安家落戶,紮根山村幹革命的都是家裏“兩丁”中該下鄉的。

我在家是老巴子,即最小的一個。一哥留城,一哥下鄉,我成了動員的重點對象。但我對筆、對鋤頭、對刀槍都不感興趣,就像對入紅衛兵、對入團都不感興趣一樣,死活不吃那一套。磨磨蹭蹭搞了幾個月的病退,實在不行後,我“幸運”地搞到一個去國營林場的名額。那年頭,去農場等於吃皇糧,十二元/三十八斤糧票一個月,旱澇保收。於是,一過完年我就走了。

我去的是江浦縣的一個國營林場的水果大隊,桃子小隊。第一次看見小芳,就被她的美麗、鮮活震住了。那是到農場兩三天以後的一個早晨,我和小李、小劉被分配去給桃樹施肥。當我到達時,遠遠看見身披朝霞、亭亭玉立的她,疑是天仙。

我感到奇怪,為什麼沒見過她。記得第一天下午抵達分場,幾個同來有幾分水色的姑娘都被分配留在分場。晚飯後,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了十五裏高高低低的山路才到達水果大隊。“廣闊天地”在城裏聽起來還有點詩情畫意,空曠的山野,幾十裏不見人煙,走起來令人心寒無比。短小精悍臉色陰沉的程隊長給我們介紹了隊裏所有的人,當時的注意力都在其他女知青身上,還暗自懊惱,新老知青中一個漂亮的也沒有,一個個都像蔫了的黃花。

每年開春前,隊裏集肥要“幹塘”,挖出魚塘積存的淤泥做肥料。挑塘泥,有負責挑的,有負責挖的。小芳大大方方地問:“新來的?”

我老老實實地答:“唉。”

“挑過擔子嗎?”

“沒得。”

“先試試。我和老王挖,你們挑。”她三下兩下就替我添上一小擔泥。

小芳是個漂亮的農村女孩,天色無飾,漂亮得健康、自然、樸素。辮子又粗又長,擺動在腰下一點,走路時很有節奏的顫動幅度,恰到好處。一雙不大卻很傳神的眼睛,小巧的鼻梁,潔白的牙齒,嘴合起來就像一個紅紅的櫻桃。寬鬆的衣褲掩藏不住那令人羨慕的身材。

小芳的話音像山間的小溪,雖然帶點土,卻非常清脆,和南京人處長了,學得一口的南京腔。她膚色好,淡黃色的皮膚非常細膩,幹活一熱,黃裏透紅,讓人好不心憐。年輕女子的水色好了,就能把整個人帶活,帶出一輪青春,一種光澤,一種韻味。小芳使我想起那年頭的大美人,電影《春苗》裏的形象:健康、敦實,能幹活、能掙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