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幸運的70屆 (2)(1 / 2)

苗圃屬北京市園林局,所以幹活的都叫工人不叫農民,雖然整天也在地裏跟土打交道。秋天是收樹苗的時候。拖拉機深深地犁一下,那些樹苗就東倒西歪了,我們上去把樹苗拽出來,抖幹淨土,再捆成捆兒,拿草簾子把根部包了,裝車運走。還有挖溝,平地,運白菜,活有的是,閑不著。吃飯呢,跟以往下鄉勞動不一樣了,在人家職工食堂吃,自己換飯票,想吃什麼買什麼。可這是東北旺,農村,所謂的工人比農民強不了太多,有些就是附近村裏招來的,所以夥食好不了。說白了,肉菜沒人買,吃飯的都缺錢,食堂老來素的,天天白菜蘿卜,豆腐就算上等菜。我們學生裏有不缺錢的,可那食堂也不做肉菜。讓你們吃肉,別人聞味,那不是成心折磨人麼?不久發現附近村裏有個小賣鋪,居然有香腸熟肉。我們幾個趕緊跑去,一人來上兩毛三毛的肉或腸,走出小鋪還沒十步呢,就全進嘴了。隻好又轉身回去,再買一毛錢糖慢慢吃。很快,這一百多學生都知道了小賣鋪的秘密,於是香腸熟肉經常脫銷。我們滿懷希望,含著口水趕到小鋪,卻發現裝肉的盤子早就空了,那種失望難以形容。有一次我發現有鬆花蛋,趕緊來了一個,這玩意兒也行,雖然比不上肉。沒想到吃在嘴裏又苦又澀,跟在家吃的大不一樣,不就缺點醬油麼。

我們男生六七十人全住在一個大屋裏,上下兩層的大通鋪,倒也不算擠。老師住小屋,不和我們摻和。於是這邊放開了鬧騰,誰一高興就立刻連唱帶叫,或敲臉盆敲飯盒,比誰的聲大,每次聲最大的準是在敲別人的臉盆。那幾個“壞孩子”一向就愛欺負人,很快就玩起他們心愛的遊戲:抽嘴巴。夜裏起來上廁所,回來上床之前先給呼呼大睡的,一般是靠門口的那幾個,每人抽個嘴巴,然後緊跑幾步上床鑽被窩。白天都累了一天了,晚上都睡得特死,挨抽的常常不知不覺,或翻個身接著睡,於是抽人的又想知道需要使多大勁才能把人抽醒。掄圓了抽大嘴巴這種機會不多,一天夜裏我聽到了,非常脆,很大的一聲“啪”!然後是嗵嗵的腳步、哧哧的竊笑和鑽被窩的聲音。接著是一聲大喊:“操你媽!是誰?!誰他媽打的?!”

沒人回答,然後一聲接一聲地問,滿腔悲憤。事態嚴重到老師不得不幹預。在全體集合出工之前,老師問是誰夜裏打人,還讓兩位受害者站到前邊,每人的臉上都有紅紅的手印,雙眼也布滿了血絲,淒慘又陰沉。但所有沒挨過抽的都看著那大紅手印忍不住想笑。我們幾個屬於蔫孩子的,包括龍建和寶全,還比較安全,因為都睡在上鋪。我們既沒挨抽也不敢抽人。我們隻玩了一招,叫“衛生口罩”,也是夜裏,從地上摸起鞋來扣在熟睡的人的嘴上。對象是有選擇的,不敢挑“壞孩子”。龍建發現效果不好,別管夜裏扣得多嚴,到早上“口罩”已經掉一邊去了。於是寶全做了改進,除了正麵扣在嘴上一隻,還要一左一右再擺上兩隻備用的。別管那腦袋轉到哪邊,都有“口罩”伺候。

苗圃對我們不錯,每兩個星期給我們放兩天假,還用卡車把我們送到城裏,假完了還派車去接。那天剛從家又回到苗圃就得知出事了:階級敵人房南不老實。房南是111中學抓出的階級敵人之一,抓出之前是老師,一九六八年十一去天安門組字他還是帶隊的。人挺年輕,不到三十,愛美,愛穿個瘦腿褲,梳個小油頭,也挺活躍,常跟學生開開玩笑、逗逗嘴,尤其跟“壞孩子”還敢半真半假地罵兩句,擰擰胳膊,捏捏脖子之類的。工宣隊進校後猛揭階級鬥爭蓋子,他是第二批揪出來的,罪名是壞分子。他還和第一批揪出來的路香港鬼混,一起收聽敵台,因此還有特務嫌疑。我們來苗圃把他也帶上了,我們是勞動鍛煉,他是勞動改造。我們回城休息,他不許回,有兩個同學,個兒高塊兒足的,還專門留下來監視房南。星期天苗圃全休息,房南也休息,可他偷偷地溜出大門。兩位同學沒攔他,悄悄地跟著,看他要幹什麼壞事。

房南直奔村子,進了小鋪,再一出來就捧著一大包香腸,還沒吃兩片呢,就被當場抓獲。現在是人贓俱在,於是開批鬥會。房南彎腰低頭站在中央,麵前一個凳子,上麵是罪證,那包香腸,開著包。我心裏嘀咕:這他媽房南還挺闊,買那麼些,至少半斤,我一回隻買兩毛的。老師先發言,表揚兩位同學高度的革命警惕性,然後批判房南,說他充分地暴露了階級本性,頑固抗拒改造,與革命師生對抗。然後老師有事走了,由我們繼續批判。好孩子們想挖出更大的罪行,嚴厲質問房南錢是哪兒來的,能買這麼多香腸。自從房南被揪出來,工資已經減了不少,他怎麼買得起這麼多香腸呢?還有人問,你吃完了香腸還打算幹什麼壞事?但問不出結果。壞孩子們則大喊“低頭認罪”。一個壞孩子上去仔細把凳子挪了挪,正好在房南的鼻子下邊,然後帶領大家猛喊:“低頭!低頭!”房南隻好低頭,但低到鼻尖距香腸十厘米左右就停了,再怎麼喊低頭他也是抬一抬低一低,就是不肯拿鼻子頂香腸。壞孩子們很失望地發現,直到批鬥會結束,房南隻流汗沒流哈拉子(口水),批鬥效果不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