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阿蓉姐(1 / 3)

阿蓉姐是我家的老保姆。

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從大陸撤退時,父親本來已經買好了一家去台灣的飛機票,可是臨上飛機的前兩天,二姐卻提早了一個多月來到了人世間。二姐還沒有滿月,解放大軍就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廣州城。幾乎與此同時,阿蓉姐也來到了我們家。

阿蓉姐出生在晚清時期廣東肇慶鄉下的一戶貧苦人家,家裏兄弟姐妹多,母親早逝,從記事起,就開始帶弟妹,幹農活。據阿蓉姐說,小時候有一次背了弟弟去放牛,放牛回來解開背帶放下弟弟,才知道弟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斷氣了。阿蓉姐說她命苦,出嫁才三個月,男人就從三樓高的建築棚上麵失足落下,正好掉在一個石灰池裏,一命嗚呼了。從此夫家說她克夫命,她不堪夫家虐待,從夫家逃出,自己一個人跑到省城來謀生,什麼艱難的活都幹過。

阿蓉姐到我家後,我們兄弟姐妹先後出世。那時父母親工作忙,無暇照管我們,是阿蓉姐含辛茹苦地把我們五個孩子帶大。阿蓉姐會唱很多民謠和山歌,我和哥哥姐姐們都是聽著阿蓉姐的山歌入睡,在阿蓉姐的懷抱裏長大的。至今仍記得阿蓉姐唱的:

“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食檳榔……”

“落大雨,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

“雞公仔,尾彎彎,做人媳婦實艱難……”

“拍大臂,唱山歌,人人話我無老婆;有錢娶個嬌嬌女,無錢娶個豆皮婆……”

從我記事起,阿蓉姐的樣子好像就沒有變過,永遠穿一件或黑或灰的大襟衫,一條大褲腳管的唐裝褲,一頭花白的頭發梳成一條齊腰的辮子,微駝的背,粗手大腳,一笑就咧開幾乎沒有牙齒的大嘴巴,鼻子上有一圈藍痣,眼睛不大卻很有神,滿麵的皺紋裏似乎都刻著慈祥。阿蓉姐真的很和善,從來也沒有打罵過我們,也從來沒有跟隔壁鄰舍有過不和。小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多,常常在家裏鬧得雞飛狗跳,鬼哭狼嚎。阿蓉姐買完菜回家,看到家裏亂七八糟,一片狼藉,往往是嚇唬一聲:“衰仔衰女,弄成這樣,打爛你們的屁股。”不過,我們知道阿蓉姐是不會打我們的。她最多是假裝生氣地說“你們這麼不聽話,那我走了”;或者是嚇唬我們說要告訴爸爸媽媽。這時我們都會向阿蓉姐保證以後再也不敢了,叫阿蓉姐不要走,不要把我們做的壞事告訴爸爸媽媽。

阿蓉姐還容忍和接納了我們很多異想天開、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做法。記得我上幼兒園時,有一段時間對死很恐懼,很害怕家裏有人會死去,每天去幼兒園出門前,就問:“阿蓉姐,你什麼時候死啊?”阿蓉姐會回答:“很久很久以後才死呢。”那我就放心地去幼兒園。但是有時候阿蓉姐也被我纏煩了,就沒好氣兒地說:“今天就死了。”我聽了就會大哭,不肯去幼兒園。阿蓉姐隻好再哄我說:“我不會死的,一直陪著你呢,放心去幼兒園吧。”而我會很不放心地拉著她的手,再三地說:“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再死啊。”所以這事直到現在,哥姐還拿我來取笑。阿蓉姐嗬護我們,就像那母雞嗬護小雞一樣。

阿蓉姐“文革”前稱我父母為先生、太太,我們則跟著爸媽叫她阿蓉姐,“文革”開始後,我們孩子改稱她叫阿婆,她改口叫我父親作Z同誌,稱母親S同誌。可是沒多久,連同誌也不能叫了,因為父親成了“反革命”,於是,阿蓉姐再稱父親為阿Z,母親阿S。

史無前例的“文革”一開始,我們家就遭了厄運,父親被打成了“曆史反革命”,家被抄數次,工資也被減成隻發生活費,家裏的經濟一下子變得很困難了。原來父母給阿婆每個月工錢十五元,這時已經拿不出來。父親在牛棚裏,開批鬥大會前夕,“造反派”來動員阿婆揭發父親的反革命罪行,並許願說隻要阿婆上台批判控訴父親,就可以為她介紹工作。可是阿婆卻不開竅地說:“阿Z是好人,我沒有看到他有反革命罪行。”那些人雖然惱怒,卻拿阿婆沒有辦法,因為阿婆是正宗的貧農。

隻是我們家裏再也付不起工錢給阿婆了,也為了不再連累她,母親勸她還是離開我們家,去街道謀一份差事,隻要阿婆聲明跟我們家“劃清界限”,馬上就可以做到的。隔壁鄰居郝站長家的保姆還是女主人的姨婆,她就很識時務地揭發檢舉了郝站長夫婦的種種剝削行為和反動言行,然後離開了郝站長家,成為了街道的積極分子。不過阿婆對賣主求榮的姨婆很不屑,盡管她們以前的關係很不錯。阿婆對母親說:“工錢的事,以後就不要再提了。阿Z是好人,你們一家都待我很好,現在阿Z有難,我不會像姨婆那樣的。孩子們如今都叫我阿婆了,我們就是一家人,我不會離開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