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阿蓉姐(2 / 3)

父親被抓走時,“造反派”在我家門口貼了一張很大的大字報,所以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我父親是階級敵人,我家成了“黑五類”。那時候我八歲,每天在上學的途中,會有些孩子對我大聲喊道:“大漢奸、狗崽子、反革命!”我很害怕,內心充滿了恐懼和羞憤,跟阿婆哭訴,不願意再上學了。阿婆摟著我安慰說:她會保護我不再受人欺負。以後的一段時間裏,阿婆每天送我上學,接我放學。有阿婆在身邊,有阿婆牽著我的手,我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就平靜多了。我知道,隻要阿婆在,就不用再害怕別的孩子來欺負我。那些日子裏,包括母親和哥姐,回到家裏,隻要聽見阿婆的聲音,那顆懸著的心就可以放下,可以得到安寧。阿婆成了我們的依靠,我們的主心骨。

“文革”深入進行,我家每況愈下。沒過多久,父親被強迫遣送到粵北山區的農村接受勞動改造,連生活費都沒有了。更可惡的是,父親去了以後,受到當地隊長的不斷勒索,父親每每來信求救,母親隻好從工資裏拿出相當一部分錢為父親救急解難,給阿婆的生活費少得可憐。阿婆盡管省吃儉用,可是我們一大家子七張嘴,十幾元錢如何夠用?往往是到了月中就沒錢了,阿婆就到菜市場撿些菜葉子回來。隔壁的三妹姐見我家過得實在艱難,就提議讓阿婆到她工作的賓館裏幫廚打下手,洗碗擇菜,幹半天,就可以把擇下的菜葉子拿回家,這可比從菜市場撿的黃菜葉子強多了。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分到一些賣剩的熟食。我也跟阿婆去過幾次。阿婆為了改善生活,又在天台上養了很多雞,反正撿菜葉子不用錢,隻是阿婆就辛苦許多。

接下來的幾年,哥姐相繼去了農村、農場、林場,家裏就剩我、阿婆和母親三人了。那時,母親單位每天都要搞政治學習到晚上九點半,我每天晚上走三刻鍾的路去母親單位,等她一起回家。回到家,阿婆已經把飯菜熱好,盛好飯,端上菜。阿婆坐在一旁,跟我和母親說著話,外麵雖然黑暗,屋裏卻很溫馨。再以後,連我也下鄉了,隻剩母親和阿婆相依為命。那時,我們一家八口人,被分散到六個地方,除二姐有十八元工資以外,母親必須接濟我們每個人,往事真不堪回首。

一家人隻有在春節才能得到短暫的團聚。在我們回家的日子裏,阿婆會使出渾身解數為大家改善夥食。這麼些年來,不管日子過得多麼艱難,年三十晚,阿婆總會做一道她的拿手好菜——芋頭鴨。拿一隻整鴨放在油鍋裏炸,把皮炸得焦黃鬆脆,再往鴨肚子裏塞進捆好的蔥、蒜和各種作料,芋頭放在邊上,澆上醬油,用大鍋燜上兩三個小時,做好的芋頭鴨滿屋噴香,鴨肉鮮美無比,最好吃的卻是那芋頭。可惜阿婆去世後,這芋頭鴨也失傳了。春節過後,一家人又要各奔東西了,阿婆會黯然傷神,默默地為我們準備一些可以保留較長時間的食品,諸如肉醬之類。

“文革”結束後,各方麵都在落實政策,父親也終於回到了原單位,補發了部分工資,哥姐也上調回城了,我也考上了大學,家裏恢複了歡聲笑語。父親本來好客,這下子又時時高朋滿座了。每當向朋友們介紹阿婆時,父親會拉著阿婆的手或拍著阿婆的肩頭說:“這是我們家的老功臣,我們家能有今天,阿蓉姐功不可沒。”

每當這時,阿婆會欣慰地笑著,露出嘴裏僅剩的兩三顆牙齒。十年的浩劫,也耗盡了阿婆的體力和精力,阿婆明顯地衰老了,身體大不如以前。母親想給阿婆裝一副假牙,可阿婆聽說要把現有的幾顆牙齒拔掉,連連擺手拒絕。

阿婆以前抽煙,但買的都是劣質煙絲,她最開心的是二姐回家時,帶些上等的南雄煙葉給她。阿婆會用刀把煙葉細細地切了,用個鐵盒子放好,到抽煙時,拿出一張煙紙,放一撮煙絲在上麵,斜著卷起,最後用舌頭一舔封口。卷好的煙一頭大一頭小,阿婆把小的一頭放在嘴裏,點上火,吸一口,細細地品著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