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傣家媳婦 (2)(2 / 2)

幸虧什麼計劃也沒成功,她也始終沒有搞到任何錢。我們經常步行十幾裏路爬到山頂上的水庫去遊泳。在太陽底下,她用報紙疊了一個三角帽,很神氣地走來走去,看起來像個女兵。我趴在台階上眯起眼睛欣賞著她,我想本來像她這樣的人是可以幹出點什麼來的。她有那麼好的精力,又膽大得出奇,可是卻不知道被什麼給敗壞了。所以,她就老用那雙烏黑的、充滿仇恨的眼睛望著這個對她不甚友善的世界。每天,我們在回家的路上都要撿些木柴,回去用這些比草棍粗不了多少的樹枝塞在灶洞裏,點火做飯。在嗆人的煙霧中,她東奔西跑,大聲吆喝著,不許我過來,她輕蔑地說我什麼也幹不了。每天,我們到山後的水井邊去打水,一路上要經過許多坑坑窪窪的石頭路,我跟在她後麵,不安地看著她挑著兩隻大木桶,搖搖晃晃的背影。她在我眼裏再也不是一個瘦小脆弱的人,她的腿又粗又壯,肩膀像男人一樣有勁兒,但是這力氣不知會用在什麼地方,常常令人擔心。

記得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們一起去山穀裏的過道上偷柴。白天我們已經看好了,這是一大堆幹枯的棗樹枝,燒火非常好用,可是好像有人看著。黑暗中,我們這兩個竊賊無聲無息地溜了下來,我拖了一大枝急急忙忙往回走,緊張得頭也不敢回一下,拖拖拉拉的柴枝劃在地上發出的響聲使我心驚肉跳。等我終於到了我們住的小房子門前時,才敢回頭向暗夜裏身後那條小道看了一眼。奇怪的是鴿子並沒有在我後麵。一陣驚恐抓住我的心,天哪,她又出事了。她從來運氣都壞得很。我走到村口的大樹下向山穀裏張望,銀子般明亮的月光灑在道路上,遠處一棵大棗樹下一個小小的黑影正向這兒走來。她幾乎被她拖著的東西遮沒了。這個貪得無厭的家夥拖著幾大枝像小樹似的柴,手裏還抱著一塊平滑光潔的青石板,這是人家隊裏采來蓋房子的。她想得倒挺好,要拿它做一塊切菜用的案板。鴿子說她是在一個漢子嚇人的嗬斥聲中這麼平靜地走過來的。那人似乎在山上的什麼地方,他大概是想等著她把東西丟下來逃走,於是就在詫異中看著她把東西拖過了他看守的地界。

這是她住在山裏時唯一的一次盜竊,而且是用來建設我們的生活的。這時期她好像沒有工夫去轉什麼念頭,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的成功了。一到晚上,我們就蹺著腿躺在土炕上聊天,我把自己知道的那個世界及種種故事講給她聽。她很入神地聽著,我的話勾起了她的幻想,她的幻想卻讓我看到了她心底原來曾有過的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愛過很多、善良、受盡侮辱的世界。她對我講起小時候的事情,她在小劇院當導演的父親如何送她和妹妹去學芭蕾,想讓她們成為淑女,她如何和老師搗蛋,因此,她始終沒能成為淑女。但她每次都護送妹妹去上課,如果妹妹缺課,她就會大發雷霆。她踮著腳尖在土炕上為我表演芭蕾,然後大笑著躺倒在被窩上。

當我們離開山裏回到城裏時,香山清新的空氣和陽光已經把我們變成健康、愉快的人。我們和山裏的每一樣東西依依惜別。等我們走進她家所居住的鬧市區人車擁擠、嘈雜的小胡同裏,我的心裏又罩上了一層陰影:這個環境會不會又使她回到過去的那種生活中去?我們背著許多的行李,她的臉漲得通紅,頭發彎彎曲曲,很自然地垂下來,看起來很美。我突然說:“你像個狐狸精。”她不解地看著我,“為什麼?”一種警惕的、猜疑的神色出現在她的眼睛裏。我沒有任何思考地回答:“因為狐狸精都是又好看又善良的。”在香山時,我經常講聊齋裏的故事給她聽。“真的?”她說,接著,她把身子靠在一個窗台上,我們已經走進她家的院子裏了,院子裏的人都好奇地望著我們。當時的情景我記得很清楚,她靠在身後的行李上,眼淚滾滾地從臉上流下來,她竟然哭了。“謝謝你,”她說,“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我善良。”

就是因為這個,人們才把她埋沒了。我羞愧而又憐憫地看著她那難得的眼淚,我知道這一瞬間立刻就會過去,並不留下痕跡,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悄悄地溜過雲層,遮沒了它美麗的光芒一樣,這一刻使她痛苦的眼淚立刻就會幹涸,但我還是懷著一線希望,希望她不要像回到這低矮的屋頂下去一樣回到她舊日的生活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