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村莊衰微讓我在迷茫中感知城市的力量,我試圖抓住村莊衰微的胳膊搖動,讓村莊喊出聲音揮舞力量。我的努力徒勞無功,不該發生的已經發生或者仍在發生,而我卻沒有力量逆轉,我的心智跟著村莊一起衰微。我明白,當村莊不能留人的時候,村莊就注定走向衰微,但我從心眼裏不肯相信村莊衰微是曆史的必然。假若這種必然真的存在,那麼什麼時候又是村莊滅絕之時呢?
我們的版圖是傾斜的,城市和鄉村已經不能同在一個蹺蹺板上遊戲,城市的重量足以讓農村飄起。財富的記憶被很多人忘卻,就像把兒子養大了的母親坐在老屋的門檻上翹望。村莊真的老了,老在國家強盛的時候,老了的村莊門牙都掉了,說話都漏風。其實,衰微的村莊版圖又何嚐不是傾斜的?村莊資源向著財富流動,人口朝著貧弱沉降,而政治則在多極的迷茫中晃蕩,村莊急劇的變遷讓人聞到不祥的氣息。
村莊物質形態的失衡始於建築,在老村外擴的過程中,所謂的策劃在某一個清晨就完成了。沒有測繪沒有勘探沒有設計更沒有奠基這樣鄭重的儀式,房屋的基腳就在村莊土地上任意一個地方下料,地圈梁澆鑄的過程集體意誌似乎還沒有覺醒,而個人意誌則任意而為。我的土地我做主,與旁人何幹?與集體何幹?當這種思維形成定勢之後,村莊或許還沒有意識到前途已經被塗上灰暗的顏色。
曾家園村老村地處的位置十分優越,村前有溪流和田野,村後有清澈的池塘,村莊裏老樹很多,濃陰掩沒了村莊的房屋。從村莊的後麵走過,瀲灩的水波倒映村莊的倩影,村莊像是在一條流動的水上。繞到村莊前麵,村莊有如水上行進的船舶,虎虎生氣彰顯古老村落的魅力。然而村莊的變遷讓人始料不及,不長的幾年內,村莊對麵的山岡上就建起來橫七豎八一大堆房子,像是孩子們玩膩了撒落地上的積木。人們從老村搬過去,住房增加了麵積,房屋增加了院場,但是那個像是航行中的大船的老村卻永遠地泊在了廢棄的碼頭。新的村莊找不到審美的視點,失去文化的焦點,缺乏內力的生成點。一個找不到重心的村莊還能夠平衡嗎?古老村莊的涅槃沒有誕生一個新的更有生氣的村莊,村莊的傾覆已在不言之中。
村莊物質的形態的失衡是否存在製度上的某些必然呢?在1949年後的幾十年中,農村的體製和製度多變,但是集體所有製形式在確立合作化道路之後從來沒有變。作為農村的根本經濟製度,集體所有製形式始終烙印在農村社會主義的大旗上。然而,農村在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之後還有沒有集體了呢?如果有,那麼集體作為經濟主體又體現在哪裏?農村土地原本是集體的,可是當經營權和所有權權屬混淆之後,在很多地方農村已經沒有了集體什麼事。宅基地原本也是集體的,作為集體所有的一種福利性質的物項,其處分權應該始終在集體掌控之下,但非常不幸的是,集體的主體地位同樣被肢解。水不能分也無法分,所以還是集體的,但也承包給了個人養殖,集體得到些許租金,而個體卻無視水的綜合效能,貪婪地把水產養殖效益最大化。人民公社時期生產隊留給集體的遺產無一例外不被處置,集體空殼,淪為純粹的意識形態上的概念,而作為物質的意義已經消亡。
集體被個體肢解,在村莊內部沒有掀起驚濤駭浪,但是在村莊局部卻靜悄悄地發生著一次次革命,而每一次革的都還是集體的命。被革了命的村莊集體資源不可逆轉地被強勢集中,村莊在物質的占有上永遠地失去平衡。不流血的革命沒有給村莊人口造成傷害,也沒有給村莊留下太多的記憶,卻在村莊的心靈上抹上陰霾。
在曾家園村村莊範式變遷的時候,村莊資源悄然變局。1990年代,種田農民的積極性受到嚴重打擊,土地在人們心中持續貶值。這時候水電站蓄水在即,移民需要大量外遷,屬於安置地的曾家園村表現出了很高的覺悟,兩三百塊錢一畝的地就交給了移民耕種,集體在其中行使了簽字的權力,而拿出承包地的農民則直接收了錢。這個事實到後來演變成了傳統,小城鎮建設征用土地,同樣也是征誰的地誰得錢,集體經濟組織名存實亡。到了我的任上,這種狀況已經積重難返。我曾經試圖改變這種狀況,有人卻對我說,你能把過去十幾年的事都捋平了嗎?如果不能,豈不是造成更大的不公平嗎?分田到戶經過30年的演進,過去按人均分配的土地現在已經物是人非,村莊裏有地的人家超過十多畝,沒地的人家一分都沒有。同一個集體經濟組織內部,差別如此之大,不能不讓人擔心。
村莊土地的非正常流動雖然減少了村莊人口,但減少的卻是村莊有勞動創造力的人口,這是村莊的精英,而沒有勞動創造力的人口卻仍然滯留在村莊,這其中也包括失去了土地的人口。這一事實不是學界某些精英希望看到的,他們可以天真地憧憬,隻要土地被流轉了,村莊的人口就會隨之轉出,但是村莊的人們沒有能力追隨精英們的宏願。這是村莊的痛處,也是社會的可怕之處。如果村莊不能從紛亂秩序中突圍,那麼村莊注定要被傾覆。但是,村莊的人口不會也不可能傾覆,傾覆的是村莊的精神和發展的信心。這時候誰來撫慰村莊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