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前天剛下過雨,路上很是泥濘,我從殷泣家跑了出來,直到被熱氣打著臉,茫然的看著四周琳琅滿目的鋪子,才突然生出一種荒寂的感覺。我現在是個死人了,至少在別人眼中,我隨著金四喜的車子掉進了海裏,且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不能回小姑姑家,也不能回曾經自己的家,至少在我解決掉臉上的那張臉之前,我要像一隻怪物一樣的活著。我揉了揉眉心,把頭上的帽子更往下拉了拉,叫了一輛黃包車,到北洋劇院附近的一個小旅館裏租了一個房間。房間是在二樓,打開窗戶正好能看到北洋劇院的門口。如果對麵的窗戶是開著的,還可以看見裏麵走動的人,當然,最重要的是,望江月曾經住的那間屋子正對著我的窗戶。殷泣說,望江月的兩把鏡子是子母鏡,照前世今生的,母鏡是在望江月死後,蔡政打算搬進去之前消失的,也就是說,小哲平一郎和杜雲飛雖然去過望江月生前的房間,但顯然不是為了母鏡,難道是為了子鏡?子鏡那時候應該已經不在望江月手中了,所以杜雲飛和小哲平一郎都沒有找到,我想到這裏,不由得又想到殷泣和那把從方怡首飾盒裏找到的子鏡,那鏡子又是如何落入方怡手中的?事情看似簡單,實則錯綜複雜,隱隱中仿佛有一條線把這些淩亂色事都牽連起來,而交彙點就是北洋劇院。這家譚書口中被詛咒的劇院。我在旅店裏消磨了一整天,大部分時間都是搬著把椅子坐在窗邊看著對麵的房間發呆。期間,小姑姑和金四喜來過一次,杜雲飛也來過一次,蔡政慌慌張張的出門兩趟,到了傍晚回來時,臨時決定封台,整頓一段時間後再破台。戲班子臨時雇傭的一些夥計和丫鬟都是上海當地人,有的已經整理行李準備回家,剩下的都是戲班子裏的老人,有的從南京來的,有的從北平,天南地北哪裏都有的。他們就像是這繁華上海灘的一個個過客,不會過多的停留,沒有家,所以無論如何也隻能住在北洋劇院。天色漸漸暗沉了下來,平日裏喧鬧的北洋劇院一下子清冷下來,除了幾點微弱的光亮在幾個窗戶裏忽明忽暗的閃爍著,反而更像是一隻巨大的怪獸,它安靜的蟄伏在黑暗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突然張開他猙獰的大口,把所有人都吞噬的幹幹淨淨,就好像三年前那一夕之間隕落的三十幾條人命。我坐在躺椅上,微微眯著眼睛,感覺臉上那些微弱的變化,癢癢的,刺刺的,仿佛有什麼在微微蠕動,我知道,‘它’又出來了。心中好像懸了一把鋒利的寶劍,說不能什麼時候它就掉了下來,“啪!”的一聲落下來,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我莫名的想起了王岩,又想起黃三奇,還有望江月和陳伶,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月娘已經悄悄爬上枝頭,對麵的劇院裏黑漆漆的一片,唯有正對著我的那間屋子裏發出極為微弱的光亮。那不是燈光,微微弱的像是兩隻閃著幽光的眸子。眸子?我悚然一驚,猛地從躺椅上跳起來,拉過一旁的包包被在身後,順著樓梯悄悄下了二樓。北洋劇院的大門緊閉著,我尋著前一天的路線繞到後門,果然,後門沒有鎖死,隻是虛掩著。穿過半人多高的草叢,回廊裏孤零零掛著幾盞引路的風燈,偶爾有風吹過,發出沙沙的聲響。我沿著記憶中的路線,悄悄的進了劇院大廳。大廳裏很暗,隻在角落裏點了兩盞引路的小燈,隻照亮了方圓不到兩米的一小片距離。樓梯口隱隱有些光亮,我悄悄摸到樓梯口,小心翼翼的踩著樓梯板往二樓走。望江月的房間就在二樓樓梯口的最右麵,門上雖然是上了鎖的,但鎖芯早被殷泣破壞了,伸手動了動,鎖芯脫落,鎖就開了。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噠噠噠噠!”門裏傳來有規律的噠噠聲,不重,就像寺廟裏的老和尚經常敲擊的木魚,噠噠噠噠的,很有節奏感。我壓低了頭上的帽沿,伸手從包包裏掏出一把手槍握在手裏。槍是金四喜的槍,在車沉入海水之前,我在車後座裏找到的這東西,當時也沒多想,下意識的就別再了腰間。幸而後來被救,殷泣也沒丟了這東西。槍體烏黑,槍托有些大,實在不是適合女孩子使用的手槍。我緊張的握著手裏的槍,伸手輕輕推了推門板,一股令人做嘔的腥臭味撲麵而來。我皺了皺眉,剛想收回手,一股巨大的力氣衝後麵拽住們,狠狠的把門拉開。腥臭味撲麵而來,仿佛從腐屍堆兒裏爬出來的惡鬼,冰冷的手瞬間擒住我的手腕,尖銳的指甲真像是刀子一樣紮進我的皮肉裏,一陣陣酥麻的感覺瞬間襲卷全身。我試圖掙脫這種鉗製,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用盡全力向下翻折。“卡巴!”空氣中傳來一陣骨頭斷裂的聲音,那人仿佛愣了那麼一下,也不尖叫,隻用自己更加冰冷的手死的拽著我,將我拖進屋子裏。濃烈的腥臭味在他靠過來的時候越發的濃烈了,濕冷的感覺從手腕處的皮膚一路竄到頭皮。我抬起頭,那兩隻微微發亮的大眼睛就在我頭頂,兩條黏膩的液體從頭頂滴落,順著我的額頭往下蔓延,腥臭,黏膩,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怪味。“吼!”它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響,巨大的身體壓過來,仿佛要把我擠進身體裏。好重!我下意識的想要推開他,探出去的雙手仿佛泥牛入海,卷入一種冰冷的綿軟的軀體中,然後被巨大的反彈力給反彈了回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心中訝然,那東西已經越來越靠近,兩個小孩拳頭大小的發亮的眼珠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眼看就要撞到我的臉,那種腐爛的臭味簡直要把握熏昏了。“吼吼吼。”悶悶的後生從頭頂轉來,我這輩子都沒經曆過這種事,整個身體都是麻痹的,呼吸仿佛在它越來越靠近的氣息中變得越來越微弱。我是不是要死了?可是是死亡這個詞太過於沉重,哪怕有一份的可能,我都不該放棄的。我屏住呼吸,默默的注視著他的雙眼,在它突然壓下頭的瞬間,猛力抽出右手,前一刻還在被我嫌棄不適用的手槍舉到眼前,對著那怪物的眼睛就是一槍。“碰!”的一聲巨響,兩隻發亮的光源瞬時黯淡了一隻,一股惡臭而黏膩的液體噴了我一臉,一陣尖銳的刺痛,臉上多出來的那張臉在迅速的蠕動,好像要從我臉上剝離一眼,激烈的與我的臉皮拉扯了一下。也許是它感覺到了痛苦,但也許不是,我根本沒有時間想那麼多,抬起手對著另外一隻發亮的眼睛再一次開了一槍。槍的後坐力很大,幾乎是硬生生把我的身體往牆上撞了一下,很重,仿佛五髒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樣。似乎是感覺到了劇痛,它龐大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空氣中那種久久彌漫不去的臭味一下子濃烈了很多,仿佛是漂浮在空氣中的一股粘稠的水質,正在不斷地往我的摳鼻裏轉。我強忍一陣陣惡心,剛想抬手再補上一槍,一種濕冷的感覺突然爬上脖頸,巨大的壓迫感使我猛地張開嘴巴,心髒一陣陣劇烈的緊縮著,仿佛要爆裂開來。我想我是激怒了它。“吼吼!”它低吼一聲,卡在我喉嚨上的爪子越收越緊,尖銳的指尖已經摳進我的皮膚,一陣陣錐心的刺痛。用不了三秒鍾,我脆弱的脖子就會被它輕而易舉的折斷,而我到死竟然還沒有看清襲擊我的到底是個什麼生物。我從來沒感覺過死亡會離我這麼近,我甚至不知道我腦海中在想著什麼,一片空白,身體也虛浮著沒有任何的知覺。冥冥中,我好想看見自己抬起了手,想要用手裏的槍去打它的頭,但顯然沒有任何的辦法,我的手腕被它另一隻爪子死死的抓住,用力的向下翻折,“卡巴!”有一次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但卻是我自己的。我疼得一咬牙,大概是咬破了舌頭,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血腥味。也許它不止兩條手臂。我愕然的想,已經再沒有掙脫的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湧進所有的力氣扣住手槍的扳機。子彈打在地板上擦出一點點的光亮。也許樓下的人聽見了,也許會有人來救我。我自嘲的想,感覺身子像是一隻破布娃娃一樣被甩到半空又重重落下,五髒六腑仿佛都被震碎了。真不是好感覺。我自嘲的想,有些後悔自己從殷泣那兒跑出來。也許殷泣說得對,隻要我不去質問,不去管那些有的沒的,他幫我剝落臉上的雅麵後,我不去見他,也許我又能回到我自己原本的世界。好奇心這種戲,大概是人身上最不能控製的一種情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