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老師再也不肯收他，連他爹真的給老師跪下了都沒有用。萬不得已，他爹隻好把他領回了家。這一次他沒有再挨打。他爹把他領回家之後就一頭紮到了床上，不吃不喝地躺了一個星期，他媽天天抹著眼淚勸著，全不起作用，隻好轉過臉來就罵他，拿過掃炕的笤帚劈頭蓋臉就抽他。他被打得急了，又打心眼裏不認為自己到底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不過是一些惡作劇，還有一些跟別人不一樣的興趣愛好，到底招誰惹誰了？沒辦法，他就跑，一跑就是一個月。開始還在親戚家蹭吃住，後來老被他媽找到，索性自己到礦山上找了個廢棄的礦洞住著，餓了就去偷點礦工們帶去的食物，有時候也抓野鼠、摘野果充饑。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轉眼就是一個月。有一天他在他的礦洞裏睡著覺，突然心念一動想到了一直沒有回去的家，再想想也過了這麼久了，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吧，於是收拾收拾就回了家。回到家發現門鎖著，叫了半天也沒人來開門，隻好從院牆上翻了進去。進去之後發現裏屋的門也鎖著，院子裏靜悄悄，半點聲氣也無。他納悶，就扒著窗戶往裏看，一看之下一個倒栽蔥栽倒在地上，愣了半晌，大哭了出來。他爹的遺像端端正正地擺在堂屋的桌子上，前麵是一塊靈位和一隻香爐，香爐裏的香早滅了，落得周圍全是香灰。他爹在黑白照片裏，咧著嘴，露著跟他一模一樣的大板牙，衝著他笑。那一瞬間他覺得周圍的空氣都被抽光了，他像一條被扔到陸地上的魚，張著大嘴卻無法呼吸。他想不通自己不過是在學校犯了幾個無傷大雅的小錯誤，不過是扛不住他媽的打離家出走了幾天，這跟他爹的遺像能掛上什麼關係？自己才消失了幾天而已，又不是再也不回來了，他爹，他爹怎麼就能不在了呢？窗戶被從裏麵扣住了，他想了想，從牆角撿起半塊磚頭砸了玻璃。他站在桌子麵前好久好久，他在想這是不是他爹為了騙他出來挨打而耍的把戲，隻要一回頭一個巴掌就會帶著風聲狠狠地抽在他的後脖梗子上，抽得他生疼，疼得眼淚掉下來。然後他爹那恨鐵不成鋼的嗓音就會響起來：“臭小子！你還有臉回來！看老子不打死你！”可是沒有，他等了好久，始終不敢回過頭去，怕回過頭去發現自己等的人沒有來，怕等來的是一場絕望。最後他耗盡了所有力氣，再也站不住了。他爬上桌子旁邊的太師椅，抱著雙膝把自己蜷成一個團，想了想又把他爹的遺像拿下來抱在懷裏，再重新蜷成一團，閉上了眼睛。他想，媽總會回來的，等媽回來揍我。隱隱帶著一絲對挨打的恐懼，他竟然漸漸進入了夢鄉。睜開眼睛的時候是晚上，母親還沒有回來。一點胃口也沒有，他抱著父親的遺像爬到了自己的炕上，睡著了。再度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穿好衣服再度坐到了堂屋的椅子上，沒有逃跑，也沒有躲避，就是想要結結實實地挨上母親一頓打，仿佛隻要這樣就可以贖去他所犯下的罪過。然而母親沒有回來，他餓著肚子在家裏等著，生怕就在他出去找吃的那一刻母親回來了，見不到他，又出去了，他怕錯過。十幾歲的孩子還不能完全明白父親不在代表了什麼，雖然他們也會深切地悲傷，但更多時候還會抱有一絲幻想，幻想親人隻是出個遠門，說不定哪天他就會回來，而自己隻要在原地等著就好。可是事實是殘酷的。一天，兩天，母親再也沒有回來。第四天，他餓得再也堅持不住了，就算錯過他也要出去找點吃的了。就在他準備出門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一種力量在驅使著他一樣，他突然心念一動，跑到了父母的房間裏。雖然先前他也進來過，但是都隻是看看母親有沒有回來，沒有仔細地觀察桌子啊床啊這些家具，也許漏掉了什麼東西也不一定。果然，在桌子上母親的梳妝台下，壓著一封信。他把信抽出來，上麵是大舅的字，寫著“多海親啟”。打開信，上麵隻是簡單地寫著因為全家人都找不到他，所以讓他回來看見信之後就趕緊去大舅家一趟，有重要的事。雖然他還小，但是父親不在了，母親幾天沒回來這些事情也讓他認識到了問題的重要性，於是連肚子餓都顧不上，他趕緊去了大舅家。開門的是大舅媽，看見他先是一愣，緊接著就用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一邊緊緊地箍著，一邊大聲地喊他大舅：“範子正你快點出來啊！熊孩子回來了啊！你倒是快點出來啊！我都快抓不住了啊！”他被勒得喘不過氣，隻好向大舅媽告饒：“舅媽我不跑，我是來找我媽的！”可惜舅媽像沒有聽見一樣，還是一邊箍著他一邊放聲大叫。叫聲引來了左鄰右舍，一個個對著他指指點點，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母親……也不在了？想到這裏他放聲大哭，一頭掙開了舅媽的懷抱，衝進了屋子。大舅早聽到了外麵的吵嚷，隻是他沒有動，依舊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悶頭抽著煙。聽見他進來，連頭也沒抬，指著右手的椅子對他說：“坐！”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裏對沉默寡言的大舅一直有一種敬畏的感覺，聽見大舅發話，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坐了下來。“你這幾天都上哪去了？”大舅問。“我……我在山上的礦洞裏。”他說。“哦。”大舅又低下頭去，悶不做聲地抽了幾口煙，堂屋裏死一般的寂靜，大舅媽趕過來想要說句什麼，被大舅一瞪，欲言又止地走進裏屋去了。他眼巴巴地往裏屋瞅著，期盼母親從裏麵衝出來劈麵扇他兩巴掌，可是沒有，大舅媽像一塊石頭投入了深潭，再沒有了任何聲息。“舅，我媽她……”他焦急地發問，然而問到一半就被打斷。“吃了沒？”大舅問他。“沒。”他一邊回答，一邊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小梅！”大舅叫舅媽，“給多海拿倆饃！”大舅看了他一眼，“再炒倆菜。”“哎！”大舅媽答應著走出來，瞟了他一眼，下廚忙活去了。“舅，我媽……”“先吃飯，吃完飯，舅帶你去找你媽。”大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