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1 / 3)

十二年後

青州白家村,地處群山溪流之中,離夢州城百裏,離青州城也是百裏。各家院落零零散散得分布在溪旁,樹下。屋前屋後漫不經心得長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發出濃濃淡淡的香氣。這裏家家都是圓石砌城的矮牆,牆縫間零星幾株綠草,給老舊的圍牆添了些許盎然新意。圓石圍牆內是農舍,皆是圓石地基,木板屋。偶有農家少女三五結伴唱著山歌在小路上走過,嬉笑得說些田野間的趣事,又摘幾束野花抱在懷裏,回去栽到自家院落裏,來年便是滿院的繽紛。

現下立夏將至,農人農婦盡在田間地頭勞作,幾個孩童在坡上玩耍,撿幾塊石子兒,捉幾隻蝴蝶,隔著低處矮矮的幾叢黃燦燦的野花,東麵溪邊的花叢中,立著個十七八歲的藍衣少女。周身籠在一片藍中紗,素色發帶,鑲著白琉璃長條寶珠。少女對麵十餘尺處,並肩立著兩個老者,男的約莫六十上下,邋邋遢遢,穿玄色衣衫,發髻挽得歪歪扭扭的,幾縷花白的頭發零亂得散在腦後。婦人約莫四十五上下,卻是雍容華貴,豔麗的醬紅色衣裙上繡滿大朵大朵的芍藥,高聳的發髻上簪著幾隻老銀步搖,纖細的手指上一層紅豔豔的蔻丹。

那婦人伸出右掌,對那少女道”小姑娘,把靈芝血鶴丹拿回吧。否則,你休怪我們二人糾纏”那老翁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他說話時吹胡子瞪眼,頗為滑稽。邊說邊伸出雙手,比比劃劃向少女走去。

少女道”我不曾拿過,何來歸還。”稍稍轉頭,一道藍紗飛過,一記掌風便直朝那老翁心口擊去。婦人道,”喲,還是個會碎心掌的俏丫頭。”擠眉弄眼朝老翁使個眼色,手指比了個蘭花形狀,右手中現出一把帛衣尺,豎起朝著少女一左一右晃了兩下。

藍紗少女隻覺這帛衣尺如同照壁一般將掌風盡數拍回,一陣清風朝自己吹來,一時間秀發飛揚,惹得些許紅紅綠綠,蘭蘭紫紫的蝴蝶翩翩飛舞。

“小姑娘,好厲害的碎心掌。”老翁咳了咳道。那少女稍稍側了側身,忽見兩條藍色的綢帶從空中直垂下,直朝那老婦襲去,”蘭亭賦“,婦人道,她擊出右掌,騰地而起,一條藍色的影子和一條醬紅色的影子便纏鬥在一起,分不出身形,隻聽得綢帶和尺子的呼呼聲。這二人鬥了十幾回,那少女忽得一個嫦娥奔月,飛出離地二、三丈高,兩條藍色綢帶便齊齊得打在了婦人的脖頸上。”哎呀,這是打疼老婦人了。”那婦人一身嬌嗔,伸手摸了摸項中,脖頸間突得現出一條細細的刮痕。少女分明是讓他二人幾招,蘭亭賦這力道也隻是用了三四分力。

少女不願再與他二人糾纏,徑直離去。老翁一個仙翁祝壽,中空劃個半弧,立在了少女跟前,擋住她去路,嬉皮笑臉得道”打疼了,得說句對不起啊。”眼見婦人被這少女打了一下,他不安慰,不雄赳赳氣昂昂與人拚命,反倒嘻嘻哈哈。婦人一張臉瞬間醋意滿滿,將那寬大的袖子捋起,朝那老翁指指點點,“個殺千刀的槽老頭子,怎得了,見了新人,不要我這老婆子了不成”她雖一副誥命夫人般的打扮,此刻言談舉止卻同潑婦並無二異。正說著話,也在半空劃了個半弧,人就立在了老翁身側。右手食中兩指朝老翁發髻正中一劃拉,將發髻扯得更亂,整個到了耳朵根子後麵,耷拉了下來。那滑稽的樣兒,惹得過路的農夫指指點點,哈哈大笑。趁他二人拉扯之間,少女便兀自朝東南行去。

正在這時,”走遍三山五嶽,吃盡山珍海味”。一陣慵懶的唱和聲由遠及近,卻是從對岸木橋上走來個三十來歲的和尚,青色僧衣,項中一串摻雜各種顏色珠子的佛珠,蹬著一雙草鞋,走路也是踢踢踏踏。一對小眼睛嵌在白胖胖的臉盤上,眯成了一條線,鼻子塌的出奇,僧帽斜帶,露出光禿禿的頭皮。腰中掛著一個白色鈴鐺,發出清脆的當當聲,那老翁和婦人一見那白色鈴鐺,瞬間變得分外驚訝,兩人低語一聲道,”快走”。一個輕功,越過溪麵離去。

此時溪旁的一間小院木門哎得一聲打開,寫著“藥”字的大門下,出來一位,二十三、四歲的男子,繡翠竹白衫微微有些破舊,但洗得幹幹淨淨,甚是俊朗。他左手覆著一方白綢,正中是一粒烏黑的藥丸。近前將那藥丸遞予那少女,道,”這位妹妹,這是金創藥,搗碎了覆在傷處,兩日便可痊愈。”順著指點,那少女看了下,手背上不知何時多了幾道淤青,”少女接過藥丸,抬頭打量這位少年,質樸無華,明亮而又帶著朝氣,在這春日的田野中,散發這一種說不清卻又讓人流連忘返的暖意。即使多年後,回憶起這一刻,也是心中最溫馨的地方。她將白綢連同藥丸輕輕接過,包好放在袖中冷若冰雪的臉上顯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道,多謝。一陣花香,少女已盈盈遠去。

這和尚此刻剛走木屋跟前,道,好你個小陳恪,幾時認得這麼漂亮的妹妹啊”。那翠竹白衫的男子道,”恪兒並不識得她幾人,今日在房中擺弄些三七、白術,卻見三個外人在此處,待出來後。才瞧見這位妹妹手背淤青,便好心給了藥丸。難渡師傅,今日怎有空前來。”陳恪素知這難渡和尚,僧不僧,道不道的,但為人也算十分有趣。和尚反手在陳恪肩上輕擊一掌道,你個呆瓜,總該問下人家姑娘姓啥名誰,為何在此處。

陳恪道,她既然走遠,我又有何要追問的。

難渡勾住陳恪肩頭,擺了擺僧衣,兩人穿過院中的幾爿碧油油的草藥,幾步進入正中木屋中。屋內陳設極為簡單,一件蓑衣掛在木板牆上,幾個木幾案,均是就近山中伐來製成的。難渡也不待陳恪倒茶,自顧從茶壺中倒了一碗茶,左手伸向高些的幾案,從案上的一個木罐子裏掏出幾片玉蝴蝶,丟在茶碗中,道,兀需客套,我自個來泡茶。

趁著玉蝴蝶還未泡開,難渡從懷中掏出個橘色瓷瓶,豎直夾在右手大指和食指中間,一對眼睛眯成了線,故作神秘得對陳恪道,小阿恪,猜猜裏麵是什麼寶貝。

陳恪知道難渡一個愛好便是吃,哪裏有好吃的,湊往哪裏。神的是,不論主家貧窮富裕,他一套說辭,總能讓主家以禮相迎,待之如上賓。他本又性子直爽,會些掌法,長久下來,天南海北竟也有了不少好友。

陳恪假意思考,道,我猜是好吃的。不然難渡師傅也不會這麼帶著。

難渡道,算是猜對了一半。

說罷將瓷瓶左右搖晃幾下,瓷瓶中發出輕輕幾下撞擊聲,好似藥丸的聲音。

陳恪隨口道,莫不是靈芝血鶴丹?

他其實根本就未聽過靈芝血鶴丹,更不知此物大小形狀如何,不過是聽方才那三人言語,以為此物是不可多得的仙品,隨意說著。

難渡嘿嘿笑了幾聲,道,哈哈,小阿恪,居然讓你猜對了。真的是靈芝血鶴丹。小阿恪,好厲害,連這個都知道。阿彌陀佛啊。

陳恪一怔,道,我不過聽方才那個姑娘和兩個老人說及此物,隨意猜的。那兩位老人說此物不見了,難道,莫非讓你給撿去了。

難渡喝了一口茶,道,菩薩夢裏傳我仙丹的配方。我做夢時兀自呢喃,讓那二個老兒給聽去了,製了這仙丹。我打不過他們,索性胡謅這仙丹需浸在井水裏。這才拿回的,你說這仙丹究竟是誰的。

難渡慣於胡說八道,東拉西扯,他佛經是一本都未念過,這騙吃騙喝的功夫卻是十足不小的。他這一番理論,講得活靈活現,又大吹這血鶴生活在翠州靈芝山中,渾身紅色,以靈芝為食,有羽冠如靈芝,得名靈芝血鶴。這仙丹是用百年血鶴的鮮血配以九九八十一丸名貴藥材製成。一隻血鶴隻取腦中一點點血,百隻血鶴隻能製作一丸,是皇帝老子才吃得起的。說著擰開瓷瓶蓋子,倒了兩顆藥丸,通體血紅色,微微發紫,不論陳恪分說,將兩丸喂進了陳恪嘴裏。道,小阿恪,你先嚐嚐。

陳恪隻覺難渡用力推著這兩顆藥丸送入口中,藥丸咕嚕嚕掉入喉中,分外灼熱。感覺有股熱氣從胸中上騰,不久便渾身燥熱難受。難渡摸了摸陳恪額頭,哎呀一聲,道,這,怎麼這麼燙。

便急忙去後院提了一桶水,三兩步回至陳恪跟前,卻見他雙頰發紅,已滾至地上,昏昏欲睡。難渡把水桶往地上一擱,趕緊盤腿往陳恪體內輸送真氣。這陳恪卻是真氣欲輸欲難熬,幾縷青煙從頭頂冒出,轉為昏迷,頭一歪,靠在難渡胸前。難渡道,阿彌陀佛,這仙丹怎得不靈了。玄素啊玄素啊,你出去雲遊七年了不曾回返,你這死老頭,死哪裏去了啊。你徒兒怎麼兩顆仙丹下去就受不住啊,這可是比瓊漿玉液也稀罕啊。他此刻心裏懸了塊石頭般,豆大的汗珠滑落下來,一眼瞧見院中栓著的大青牛,背起陳恪,將他放在牛背上,牽著大青牛,急忙忙奔出門尋玄素去。

難渡一路胡亂狂奔,一邊念著,各路菩薩啊,觀音啊,灶神啊,財神啊,土地啊,保佑這陳恪,也保佑弟子啊。弟子一定一心向佛,不殺生。他本就沒正式出過家,連頭上的戒點香疤都是自個燙的,幾個佛家的菩薩,他是一概不知。現下把自己所知道的厲害的大神挨個念了好幾遍。

他如此這般得奔跑,兩個時辰不到,也奔出了約莫幾十裏地,因他隱約記得玄素往東邊了,便一路向東。跋山涉水,夜以繼日,估摸已走了幾百裏,過去了整整三個黑夜。一路隻喝些山泉,吃些野果,眼瞅著陳恪仍是昏迷,他是隔幾個時辰便將野果搗成果汁又和著清水,送至陳恪口中,運功送入他喉中。至第四日,走到了一處山穀中,隻覺此處比別處要涼爽些,幾道瀑布從各個山口傾泄而下,溪水清澈見底,一陣歌聲忽遠忽近,飄飄渺渺,此時將近黃昏,山穀中霧氣繚繞,朦朦朧朧,如同仙境一般。循著歌聲望去,一個綠衫仙女,立在水中央,仰頭用手心接那水花,籠在一片五光十色的光暈中。

難渡歡喜得趕忙雙膝下跪道,仙子在上,請受弟子一拜,請菩薩解救我這位小兄弟。他這一路是疾疾得奔走三天,那是又饑又餓,卻又不顧停下吃些正經飯食,現下早已十分困乏。見果真有仙女在這仙境中,想著這三日尋了這麼遠的路,沒尋到玄素,倒是遇見仙女了。仙女可比那倔強的玄老頭神通廣大多了。當下是又興奮又驚喜。

那仙女轉頭,見是個胖胖的和尚,又見一頭青牛上躺著個人,便道,我可不是仙子,你們是從何處來的。她身子飄飄忽忽,言語中已從水中立在他二人跟前。

難渡抬頭,仙女明眸璀璨,笑意盈盈。又聽她這般言語,知道她是鮮活的少女,不是菩薩。隻是他不願這個遇見仙女能使陳恪轉危為安的幻想變成流水,不住喃喃得道,這小阿恪不見醒,可怎麼向玄素交代啊。不禁又跌坐在地,雙手在牛身上胡亂拍著,道,我的小阿恪啊,我們都沒遇見神仙,你可是怎麼辦好啊。你還沒說上媳婦啊,這是個什麼仙丹啊,怎得吃了就不見醒啊。少女見他什麼媳婦啊,仙丹啊,完全不是出家人的口吻,但又見他是痛哭流涕,悲悲戚戚,便道,小師傅,這是怎麼了,這位郎君又是怎麼了?

難渡聽少女說話的口吻,已知她是仁心之人,伸手抹了抹眼淚,道,我至翠山得了幾粒仙丹,便給了我這好兄弟兩丸,未曾想,剛服下就昏迷不醒。

少女聽得翠山二字,雙眼望向牛背,見趴在牛背上的少年,露出半張臉,已呈深赤色,一襲翠竹衣衫,一動不動。雙手雙腳都下垂著放在牛背上,便伸手探了探陳恪脈搏,隻覺脈搏微弱,內息紊亂,是中毒至深的征兆,略一思索道,可是吃了靈芝血鶴丹。

這靈芝血鶴丹本就鮮少有人知道,少女卻能一下子就說出。難渡一怔,隨即又磕頭如搗蒜道,仙女,你可要救治我這朋友啊。

少女見他這模樣,風塵仆仆,盡顯疲憊,一身僧衣被樹枝刮花了好幾縷,草鞋早已爛掉,露出了幾個黑黑的腳趾。但是對這牛背上的少極為關切,極為擔心。便道,小師傅你快些起來吧,我叫雲沁,不是仙女了。這兒是雲棲穀,山那邊就是大海了,這是我家。你快扶這位公子進屋。我讓我那幾位阿翁,阿婆給他看看。

順著少女的指點,難渡果見稍遠處有幾十間竹樓,架在數百條巨木上,橫在數個相連的巨大水潭上,有在瀑布前,有在瀑布後,也有三四間竹屋圍成天井,瀑布從天井中傾泄下的。數道長長的竹廊連著竹樓與岸上,幾位老翁,老嫗立在竹屋長長的廊下,正朝此處張望。難渡便背起陳恪,將那大青牛栓在一棵大樹上,跟在少女身後,跳過幾顆巨石,穿過長廊,進入瀑布後的一座竹樓。

這竹樓窗柩上用麻繩懸下一方一尺高一寸寬的竹牌,正中寫著雨無正三字。屋內竹香淡淡,垂下的白紗帷幔上繡著白色的玫瑰。少女讓難渡將陳恪臥在竹榻上,隨即進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翁,點上銀燭。雲沁對老翁囑咐幾句,他一根怪模怪樣的爛木頭拐杖輕輕點地,人已飛出幾丈遠。未幾,又爛木頭點點地,輕輕飛回。回來時,爛木頭其中一個分叉上多了粒雪白的藥丸,亮晶晶的,約莫小指粗細。老翁身子離軟塌約莫還有幾尺,遠遠將拐杖遞至雲沁跟前,雲沁將藥丸取下,道,有勞朱翁了。那喚作朱翁的老者,便側立一般,不再言語。

老翁這樣來回,難渡已知他內力深厚,絕非普通仆人,心想,這是個什麼仙地,怎得以往從未來過此處吃喝。這些老頭老太太,個個都是一等一的人。

雲沁對難渡道,小師傅給這位公子服下吧。又道,這靈芝血鶴丹尋常人,三十年修為吃一顆便已足矣。這位公子一下吃了兩顆,又沒有高深內裏為之運功散去,這是中毒了。這百年血鶴,隻吃翠山野魚,這血氣可都集在這血中了。我這翠碧玉肌丸正是用那野魚製成的,可解這熱毒。

難渡見少女對靈芝血鶴丹的功效說得分毫未差,連連點頭,便將這翠碧玉肌丸送至陳恪口邊,試了幾次,陳恪就是不見張口。難渡在他胸口拍了幾下,不見反應,又在他背心拍了幾下,也不見反應。便又露出哀痛傷神之色,道,這,這晌午我給他喂野果時,還好好的,怎麼現下就是不張口了。又用手背在陳恪額間探了探。

這朱翁又是爛木頭點一點飛出,飛回來時,朝屋外長廊瞥了瞥。難渡見長廊東側一個老嫗正緩緩行來,約莫六十多歲的樣子,鐵鏽色綢緞衣裙疏疏繡著些醬紅如意結,用黑色腰帶束著,走近時,難渡才見她身形瘦削,眼角淺淺幾尾魚紋,一頭黑發挽成鬆鬆的圓發髻,一隻排簪,幾顆瑪瑙鑲嵌其中。她懷中抱著一隻雪白的貓,邊走邊用右手輕輕拍打著白貓的後背,道小樂啊,我們去看看新朋友。她寬大的衣袖將白貓兒大半身掩蓋住,隻露出一雙眼睛,左眼碧色,右眼黃,貓眼一動不動,機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