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飄搖(1 / 3)

我阿娘是涵臻夫人宮裏的女官。涵臻夫人秀發如緞,身姿婀娜,歌喉婉轉,賢良淑德,深得老皇爺的喜愛,老皇爺說,她最是明事理。

阿娘經常看見涵臻夫人一個人在院子裏的梅花樹下舞劍,身姿颯爽,紗裙飛舞,長劍隨著她起舞,綻開滿園的奇秀,就像海上的仙女。

可是隻有我阿娘知道,老皇爺不在時,涵臻夫人總是一個人在梅樹下靜靜站著。她說她有個好姐妹,也喜歡梅花。可是那位好姐妹,嫁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等梅花開了,好姐妹便能回來了。可我們海州國,四季如春,梅樹從來都不會開花。

我們海州國盛產珍珠,天子也喜歡這裏的珍珠。但是在海州國,卻找不到一粒珍珠。我和阿娘也未曾見過一粒海州國的珍珠。涵臻夫人曾和她說過,她一點也不喜歡珍珠,總是覺得每一顆珍珠裏都有一個冤魂,在泣訴著一個又一個肝腸寸斷的故事。可是朝廷每年逼我們進貢那麼多的珍珠,一年一年,死去的珠民好多好多。

宮裏的老嬤嬤說,越是黑水下麵,越是有潔白無瑕的珍珠。可是黑水險惡,能回歸者十之隻有一二。那麼鮮活熾熱的生命,係著繩索還有他們妻子的絕望,殷殷得跳下海。我小的時候曾經親眼看見他們的鮮血把海麵染成了刺眼的紅色,海浪隱沒了他們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我也曾看見一位懷著孩子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向懸崖,跳下她丈夫下海的地方。每年的七月十四,好多好多傷心欲絕的妻子,在海邊的岩石上,給她們死去的丈夫,點了一盞又一盞的蓮花燈。那些燈漂到海麵上,一閃一閃,斑斑駁駁,遙遙映著星星和月光,在蒼茫的大海上浮浮沉沉,最後不見蹤影。就像她們那無主的魂魄,飄飄蕩蕩,一點一滴,隨風散去。

那年,廊州的岩山城爆發了瘟疫,死了好多好人。那些負責看守犯人的官差,看到河裏有一顆一顆閃著光芒的珍珠,便歡歡喜喜得跳下河去撈珍珠。可是不久之後,碰了珍珠的那些人,全部發病了。接著,那些犯人,那些和他們一同流放的妻子兒女,鄰裏親友,甚至出診的大夫,路邊的店東和小二,都染上了瘟疫,高燒不退,四肢抽搐,兩三天便一命嗚呼。廊州牧派了好多名醫過來,可到頭來,連那些名醫也都相繼染病死了。不過一個月的光景,整個岩山城居然死了六萬多人。

後來岩山城來了個過路的郎中說,他說,那些死去的人的屍體還有他們住過的房子,必須要焚燒。於是,三天後,整個岩山城便被燒成了廢墟,瘟疫這才被終止。天子把幸存的十幾口人都遷移到了廊州更偏僻的鬼山城,並且告誡他們,不得將此事外傳。

不久,天子的使臣來了,宣讀天子的敕令,原來引起瘟疫的珍珠,是我們海州國產的。

長胡子的使臣,黑袍玉冠,咄咄逼人,老皇爺憂心忡忡。他隻給我們三日期限,查明真相,否則將揮軍南下,踏平海洲國。

三日很快過去了。那天的一切,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我找佩姐姐帶我進宮看阿娘,她是慕然哥哥的堂姐,這宮裏可沒啥她不了解的地方。但涵臻宮裏的人說,阿娘和涵臻夫人去南安殿了。於是,我便和佩姐姐又躡手躡腳得翻開碧海閣的小門,從那穿過地窖來到了南安殿。

那日的南安殿,高高瘦瘦的使臣立在殿上,手持閃著銀光的天子劍,十六位武將分立使臣兩側。老皇爺和涵臻夫人立在使臣對麵,他緊握著涵臻夫人的手。蘇老將軍、爺爺、阿爹、則護衛著老皇爺和涵臻夫人。我的阿娘,立在不遠處的屏風那。整個殿上都充滿了寒冷、嚴肅和寧死不屈。誰都沒有說話。

突然,我看到慕然哥哥從屏風後走出,他穿著大海那般顏色的長衫,簪著繁星一般的冠帶,他對那使臣說,我是海洲國惟一的王子,我海洲國從未做傷天害理之事。我的祖父也不會。不如我跟你去,待天子真相查明,我再回來。他斬釘截鐵,剛毅果斷。那使臣和十六位武將都大吃了一驚,他們那囂張的氣焰瞬間就不見了。

於是就這樣,慕然哥哥朝著老皇爺跪下,磕了三個頭,隻身一人跟著使臣去了高州,隻帶了一把從小玩到大的木劍。而老皇爺背對著遠去的慕然哥哥,久久不願轉頭。

慕然哥哥走後,老皇爺的身邊就隻剩下涵臻夫人了。他遣散了好多好多宮女和女官。我阿娘跪著求老皇爺不要趕她走。老皇爺說,那麼你就在這裏陪夫人最後一晚。明天太陽出來了,你也就回家吧。

那天清晨,老皇爺和涵臻夫人帶著阿娘還有好多人來到大海邊的白鷺台上。他和涵臻夫人,親手點亮了六萬一千四百四十九盞蓮花燈。他們就這麼跪在岩石上,默默念著極樂咒。

涵臻夫人望著那一盞一盞遠去的蓮花燈,臉上閃著淚花。

第二日天亮了,那些燈都漂好遠了,看不見了。

蘇老將軍護著老皇爺和涵臻夫人回去了。

我阿娘也回家了。

不久,涵臻夫人就去世了。老皇爺說,慕和叔叔英年早逝,涵臻夫人尋她的孩子去了。後來的那十年,每到慕然哥哥離去的那一天,老皇爺便一個人站在我們海州國最高的渡謀山上,遙遙望著高州的方向。直到十三年前,老皇爺最後一次來到渡謀山,他對我爹說,他這一輩子恐怕都等不到他最心疼的孫兒了。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這樣的場景,固然美好。可他寧願慕然哥哥隻是那葫蘆藤的一個葫蘆。那次從渡謀山回來不久,老皇爺便去世了。

今日,我打開了老皇爺臨終留給心兒的那副神女步搖,這是當年涵臻夫人進宮時帶的。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看見涵臻夫人的時候,風姿卓絕,溫柔如水。我取下老皇爺念念不忘的那隻鳳凰,在鳳凰中空的軀體裏,居然看見了涵臻夫人的血書。書上說,涵臻夫人本名林萱,獨孤懷遠找了她二十年,才找到她,又花了三年的時候,設計珍珠疫,希望天子能將海洲滅國。珍珠疫爆發。獨孤懷遠偷偷潛入海洲國,告知涵臻夫人實情,涵臻夫人感罪念深重,於是自盡了。

可是老皇爺為什麼不把血書交給天子。陳恪道。這樣也好還老皇爺一個公道。

孩子啊。這麼簡單的道理,天子怎麼會真的不明白呢。海洲彈丸小國,附屬天朝。豈會真的將染了瘟疫的珍珠丟在廊州岩山城的溪水裏。葉貞娘道。

慕然道,我被那七個帶著大麵的人綁著。是貞娘和段大哥段大嫂救了我們。

我們四人便一起隱居在了這裏,海州國當時僥幸逃出的二十餘戶宗室,在段大哥和段大嫂的幫助下,也來到了這裏。後來,我便假姓蘇名阿木,靠著貞娘祖上傳下的製傘手藝,了此殘身。

隻是不知遜大哥如何了,這十幾年,沒有一丁點他的信息

心兒道,爹爹,遜伯伯吉人自有天象,說不定,說不定,他正像您一樣,改了名字,生活的好好的呢

慕然的雙手在木劍的劍身上慢慢摸索著,突得,他右臂一振,左手向左一抽,木劍頓時碎木飛揚,光光兩聲,劍鞘和劍身兩截木頭掉落在地。一道耀眼的白光閃過,隻見,一柄閃爍著寒光通體潔白如水晶的長劍正橫握在慕然兩手中。慕然道,那年,祖父做了這個木頭劍套,將這把凝霜劍藏在了這木頭劍的心裏。待我知曉其中奧秘時,海州已亡國了。

那麼,當年那些帶著大麵的人,看中的就是這把劍。沁兒的爹娘也因此死於非命。

慕然道,看中,看不中。無相無為,無塵無土,都是過眼雲煙了。那些年,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也就沒有什麼好不好了。

他老淚縱橫,突得,他倒轉劍刃,猛地刺入自己的胸口,又貫胸而出。慕然緩緩倒下。

阿爹

慕然哥哥

心兒和葉貞娘同時尖叫

花枯榮疾步上前,道,快躺下,我從周老頭子那學了些,心兒,心兒

不,慕然一左一右挽著她娘兩道,貞娘,我這輩子,最,最對不起的便是你了。我讓你受了委屈了。心兒,,心兒

他突然眼珠一轉,不動了。

不,葉貞娘突然一聲大哭,慕然哥哥,我不委屈,我不委屈。我在海州國等了你那麼多年,終於讓我又遇見你了。她潸然淚下,道,心兒,心兒,你喊我娘,喊了十幾年,我真的,真的好開心,我不枉此生了。心兒,你知道,你知道你為什麼叫心兒嗎

母女兩相擁,心兒道,阿爹說,這是老祖宗給我取的名字。

是啊,心兒,你是我們的心肝寶貝兒。

心兒,我們海州國的習俗,人死後,乘一葉孤舟,大海便能待我們去我們想去的地方。我和爹爹,坐一葉孤舟,那麼,我們來世還是,還是親人。

她挪了挪身子,靠在慕然的前胸,又緩緩從發髻上取下簪子,娘,娘,你要幹什麼,陳恪和心兒忙伸雙手伸向葉貞娘,但未及兩人的雙手夠到葉貞娘的右手,發簪已又快又猛得刺入了她的心口。

娘,娘,你這是幹什麼,娘,心兒哭得撕心裂肺,忙用手去拔那發簪。葉貞娘按著那發簪,慢慢得道,

心兒啊,這簪子也是我的阿爹給我的。當年,城破時,我本該追隨老皇爺還有阿爹,阿哥九泉的。可是,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啊。枯榮伯伯啊,不必費力了,這簪子上也沾滿了毒藥,你是救不活我的。心兒,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心兒,娘再也看不到你出閣了。。。。她的眼角噴湧出道道黑色的血痕,氣息由平穩變急促,由急促變強烈,由強烈變得衰竭。但臉上卻現出一片無限喜悅的神色,繼而軟軟得跌在了慕然的懷裏。她的手緊緊握著慕然的手。在最後的那一刻,她依稀記得,那年,在海州國的海邊,慕然哥哥帶著她,去撿貝殼。她好累,要睡著了,夢裏,慕然哥哥還有心兒,她們一家人還是在青州的那間青石屋下,在油紙傘上繪著那動人的故事。

心兒伏地磕首,淚如泉湧。心中悲痛,可阿爹和阿娘終究回不來了。

陳恪也伏地磕首,花枯榮也在身後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