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公園完全是商業化運作，不賣門票，裏麵引進了一些攤點，照相的，賣小吃的，搞兒童遊樂的，放錄像的，捏橡皮人的，五花八門，他們集中在公園的東麵，各自打出招惹生意的廣告牌、條幅，彩旗、音響，熱情洋溢，嬉皮笑臉，虛情假意，吹胡子瞪眼，雲山霧罩。現在是他們生意比較蕭條的時間段，沒大有閑人，我的出現多少有點醒目。一進門，一些攤點的目光便杆子一樣朝我戳過來，有的還揮動起胳膊，起勁地搖舞。我很不習慣這種盛情，放眼望見公園東麵比較冷清，匆忙撿了條水泥小徑朝西麵走去。小徑兩旁稀稀拉拉的綠化植物看起來有些眼熟，仔細一估摸，竟全是家鄉山坡上的野樹和野藤蔓，它們在家鄉的山坡上成堆成片地聚集在一起，倒也波推浪湧地鋪展出一番景致，被供著似的移栽到這裏，形單影孤的，讓我感到有些淒涼，一副小說裏結滿愁怨的怨婦怨女形象。公園的核心是一個大池塘，自西向東占據了整個公園的三分之二，不用說，裏麵種了荷，綠汪汪的荷葉蓋住了大半個池塘，空出的水麵上泊著幾葉被塗得花花綠綠小船。聽人說過，荷花公園裏的船有兩種，一種是電動的，一種是腳踏的，電動的半小時十塊錢，腳踏的半小時三塊。
荷葉高高低低鋪得很厚，加上顏色的絕對統一，凝成了一塊大綠板，綠無間隙，儼然一座美麗的陷阱，我擔心觀賞的人賞得忘情，情不自禁地親近幾步，撲通落入水中。到了池塘邊，我的顧慮有所打消，公園的主人早想到了，池塘邊圍了一道警戒線，線上隔著不遠就有一個長條的警示牌，上麵白底紅字，寫著：池內水深危險，遊客就此止步，違者後果自負。我之所以說顧慮有所打消，而不是徹底打消，是覺得這警戒維護的安全性不太牢靠，如果遊客是一個文盲不認識字，如果是一個孩童生性玩劣，牌上的字引不起足夠的重視，這問題我淺淺一想就感到自己可笑了，荷花公園存在這麼多年，也沒聽說過淹死文盲淹死孩童的事，你一來就大驚小怪起來，真是杞人憂天。
我站在池塘邊看荷葉。荷葉看得久了，看出荷葉下麵的水裏隱現著一些搖頭擺尾的小東西，是一些小魚。魚，對我的家鄉人來說相當稀罕。我們那裏有山無水，雨季時，上麵水庫防汛，開閘排下的水裏有小魚苗，我們視之若寶。魚苗在河水裏不好逮，我們隻有看的份。河水斷流了，我們開始一天天盼著河灣消瘦。終於有一個早晨，我們起一個大早奔向河底剩下的泥灣。我們把逮來的小魚苗裝進玻璃瓶裏，一有空閑就咂巴著嘴看。有的覺得在玻璃瓶裏不過癮，悄悄放進家裏吃水的水缸裏，家裏人吃水吃出了魚腥，尋根追源，找到了還在缸裏遊哉呼哉的小魚苗，對放魚苗的人痛罵一頓，小魚苗的命運也在劫難逃了。有的家裏吃飯糙，沒吃出魚腥，缸裏的水一天天減少，正巧放魚的人有別的心思沒來光顧，魚苗被舀進鍋做到粥裏了，吃飯時，有人喝口粥，一咽下就覺得喝下粥裏有異物，齜牙咧嘴地後悔不知咽下啥東西了，放魚的人突然醒悟，跑到水缸邊一看，跑回來故做埋怨的表情，說你真饞，把我好不容易逮來的小魚吃了。一家人愕然，聽完放魚人繪聲繪色的演說，一家人又笑。
荷葉麵跟荷葉背顏色不一樣，風一吹，成片的綠色中便翻起一些白。我略過荷葉，專尋水裏的魚看。魚不大，大的有中指那樣大，小的跟小指一般小，成群結隊的，一會從荷葉下麵跑出來，一會又藏到荷葉下麵。魚的嘴巴和尾巴都不停地忙活。從隊裏落下的魚，開始還是一副無所謂的自由相，無所謂了一會就無所謂不起來了，東張西望，尋到目標，撒了歡地去追。一群魚靠近一個小白點，圍著小白點轉悠了一會，受了驚嚇般四散開去，慢慢又聚集成一條魚線，延伸到荷葉下麵。我的目光落在那個小白點上。漂在水上的小白點不輕飄，而是有些沉，沉的原因是下麵有東西墜著它。我看出來了，小白點是一樣東西的一部分，小白點露在外麵，那樣東西的其他部分沒在水裏。是一條死魚。我可憐起魚來，死了，就這麼漂著，沒管的沒問的，等著腐爛，等著被什麼吃掉，連個收屍的都沒有，連個統計的都沒有。我覺得我統計過的那些死人是幸運的。我不知道我死後有沒有人統計我，像我一樣認真地統計，製作那麼周密的一個表，列出那麼詳細的一些欄目，把那麼多表裝訂成冊就是一個死人的世界，他們正像我們在活著一樣在死著，看看表裏的內容就會知道他們曾經在我們活著的世界裏怎樣存在過。我看著翻白的魚肚因一種叫做死的東西為生命感傷。荷葉翻卷，小白點向著荷葉翻卷的方向漂移。荷葉繼續翻卷，小白點漂移得疲憊了，靠在裸露的荷莖上輕輕搖擺，荷莖不留小白點，小白點鬆開抓荷莖的手繼續漂移。荷葉停止翻卷，小白點看不見了，我從荷葉的縫隙間尋找小白點，找不到，我盼望風再刮一陣，把荷葉卷起來，讓我再看一眼那個可憐的小白點。風不來，我從荷葉的縫隙間使勁看。我看見一個大白點，不是漂在水上，是沉在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