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岐進屋,夫人已然側身在裏邊睡下。好岐看著夫人,隆起的肚子已經像別人六七個月大了,好在這近一個月來,夫人和胎兒並沒有什麼異常。好岐悄悄進來,和衣躺下,卻怎麼也睡不著。窗外,各種各樣的蟲鳴不止,此起彼伏,時停時歇,自己仿佛還在屋外似的,年幼時跟隨父親到處流浪乞討,白天走路,晚上遇上好人家便在牆腳歇住一晚,更多時候隻是在路邊,前不見村後不見店的,杳無人跡,隻能躺在父親懷裏,而父親則常常半坐在草叢裏,他也不知道父親是睡了沒睡,但荒野露宿的危險他是知道的,常有些蛇蠍之類夜遊物前來打擾,而好岐早已習慣了如此過夜。他和父親從哪裏來,又往哪裏去,不知道。他們父子倆就這樣流浪乞討,每天都會遇到新的人和事,每一天完完全全都是新的。那時候小,也不知道累,自己隻是跟在父親屁股後麵,寸步不離。現在想來,那時候的自己還是快樂居多的,但也有痛苦,總是不期而來。這樣的生活就像有一把永恒轉動的飛刀時刻懸掛著你的麵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挨上一刀,在你的肉體和心上刻上一道,流點血,留下或深或淺的疤痕。每一道疤痕都拴住一段記憶,每一段記憶背後也都有一道疤痕。
好岐的腿上就有這樣的幾道疤痕。
有一次,半夜自己突然哭了,那時候他才四五歲,隻知道哭,父親焦急的問,自己也回答不了。後來,還是父親趕緊脫光他的衣裳,才發現左小腿上被蜈蚣咬了一口。那家夥黑粗黑粗的,它咬住了卻不走,而是一個勁兒地往肉裏鑽,等父親發現,那蜈蚣的頭已經進去了。父親趕緊用手拍用手拽,無濟於事,又急忙取出打火石,點燃了一直鬆枝,照著蜈蚣頭進去的部位炙烤,好一會兒,那蜈蚣才縮著身子,一縮一縱的從腿上掉下來。父親立刻把它扔到火裏,隻聽得劈裏啪啦,那家夥便化作了灰燼。然後父親俯身對著傷口用嘴把毒血吸吐出來,那蜈蚣毒性之強以至於父親的嘴唇都腫漲了,暗夜裏仍然能夠看到父親嘴唇黑紫黑紫的。
那個夜是如此的漫長啊。
父親將自己的毒血清理幹淨了,而自己仍在似睡非睡間,記得父親抱著自己,不停地輕輕地搖晃著自己,而自己隻是不住地哼哼,後來自己終於睜開眼了,滿腦子從未有過的清醒,那晚上四處的蟲鳴比賽似的,就像今晚的蟲鳴,越聽越覺得靜啊,越聽越覺得睡不著了。外麵高高的月亮光掃進屋來,像發白的石頭似的明亮。好岐徹底睡不下去了,一個人悄悄爬起來,走到院內,天空清澈,月光爛漫,白雲團團,東挪西挪的,不住的蟲鳴——安靜啊,家狗一動不動窩在門前,早先聽見的瘮人的狼叫沒有了。好岐站在院當間,不覺想起了父親的死——這至今是一個謎。
那天,父親和自己把那母鹿掩蓋好,小心退出禁地,父子二人在禁地石前稍事休息,那晚的月亮就像今天一眼,白煞煞的,不時有夜風吹來,好岐不自覺地格格笑起來,父親問笑什麼,小好岐歎道月亮好美啊,父親叫自己小聲些,這是禁地。好岐坐在地上,父親也蹲下來,彼此都能聽到心跳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