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曆史的暗角(1 / 3)

在中國曆史上,有一大群非常重要的人物,肯定被我們曆史學家忽視了。

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傑,也未必是元凶巨惡。他們的社會地位可能極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論,他們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學者。很難說他們是好人壞人,但由於他們的存在,許多鮮明的曆史形象漸漸變得癱軟、迷頓、暴躁,許多簡單的曆史事件一一變得混沌、曖昧、肮髒,許多祥和的人際關係慢慢變得緊張、尷尬、凶險,許多響亮的曆史命題逐個變得黯淡、紊亂、荒唐。他們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們並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他們的全部所作所為並沒有留下清楚的行為印記,他們絕不想對什麼負責,而且確實也無法讓他們負責。他們是一團驅之不散又不見痕跡的腐濁之氣,他們是一堆飄忽不定的聲音和眉眼。你終於憤怒了,聚集起萬鈞雷霆準備轟擊,沒想到這些聲音和眉眼也與你在一起憤怒,你突然失去了轟擊的對象。你想不予理會,掉過頭去,但這股腐濁氣卻又悠悠然地不絕如縷。

我相信,曆史上許多鋼鑄鐵澆般的政治家、軍事家最終悲愴辭世的時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確的政敵和對手,而是曾經給過自己很多膩耳的佳言和突變的臉色、最終還說不清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的那些人物。處於彌留之際的政治家和軍事家死不瞑目,顫動的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個詞彙:“小人……”

——不錯,小人。這便是我這篇文章要寫的主角。

小人是什麼?如果說得清定義,他們也就沒有那麼可惡了。小人是一種很難定位和把握的存在,略能說的隻是,這個“小”,既不是指年齡,也不是指地位。小人與小人物是兩碼事。

在一本雜誌上看到歐洲的一則往事。數百年來一直親如一家的一個和睦村莊,突然產生了鄰裏關係的無窮麻煩,本來一見麵就要真誠地道一聲“早安”的村民們,現在都怒目相向。沒過多久,幾乎家家戶戶都成了仇敵,挑釁、毆鬥、報複、詛咒天天充斥其間,大家都在想方設法準備逃離這個恐怖的深淵。可能是教堂的神父產生了疑惑吧,花了很多精力調查緣由。終於真相大白,原來不久前剛搬到村子裏來的一位巡警的妻子是個愛搬弄是非的長舌婦,全部惡果都來自於她不負責任的竊竊私語。村民知道上了當,不再理這個女人,她後來很快搬走了,但是萬萬沒有想到,村民間的和睦關係再也無法修複。解除了一些誤會,澄清了一些謠言,表層關係不再緊張,然而從此以後,人們的笑臉不再自然,即便在禮貌的言詞背後也有一雙看不見的疑慮眼睛在晃動。大家很少往來,一到夜間,早早地關起門來,誰也不理誰。

我讀到這個材料時,事情已過去了幾十年,作者寫道,直到今天,這個村莊的人際關係還是又僵又澀、不冷不熱。

對那個竊竊私語的女人,村民們已經忘記了她講的具體話語,甚至忘記她的容貌和名字。說她是壞人吧,看重了她,但她實實在在地播下了永遠也清除不淨的罪惡的種子。說她是故意的吧,那也強化了她,她對這個村莊也未必有什麼爭奪某種權力的企圖。說她僅僅是言詞失當吧,那又過於寬恕了她,她做這些壞事帶有一種近乎本能的衝動。對於這樣的女人,我們所能給予的還是那個詞彙:小人。

小人的生存狀態和社會後果,由此可見一斑。

這件歐洲往事因為有前前後後的鮮明對比,有那位神父的艱苦調查,居然還能尋找到一種答案。然而誰都明白,這在“小人事件”中屬於罕例。絕大多數“小人事件”是找不到這樣一位神父、這麼一種答案的。我們隻要稍稍閉目,想想古往今來、遠近左右,有多少大大小小、有形無形的“村落”被小人糟蹋了而找不到事情的首尾?

由此不能不由衷地佩服起孔老夫子和其他先秦哲學家來了,他們那麼早就濃濃地劃出了“君子”和“小人”的界限,誠然,這兩個概念有點模糊,互間的內涵和外延都有很大的彈性,但後世大量新創立的社會範疇都未能完全地取代這種古典劃分。

孔夫子提供這個劃分當然是為了弘揚君子、提防小人,而當我們長久地放棄這個劃分之後,小人就會像失去監視的盜賊、衝決堤岸的洪水,洶湧泛濫。結果,不願再多說小人的中國曆史,小人的陰影反而越來越濃。他們組成了道口路邊上密密層層的許多暗角,使得本來就已經十分艱難的民族步履,在那裏趔趄、錯亂,甚至回頭轉向,或拖地不起。即便是智慧的光亮、勇士的血性,也對這些黴苔斑斑的角落無可奈何。

然而,真正偉大的曆史學家是不會放過小人的,司馬遷在撰寫《史記》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曆史症結,於是在他冷靜的敘述中不能不時時迸發出一種激憤。眾所周知,司馬遷對曆史情節的取舍大刀闊斧,但他對於小人的所作所為卻常常工筆細描,以便讓曆史記住這些看起來是無關重要的部位。

例如,司馬遷寫到過發生在公元前五二七年的一件事。那年,楚國的楚平王要為自己的兒子娶一門媳婦,選中的姑娘在秦國,於是就派出一名叫費無忌的大夫前去迎娶。費無忌看到姑娘長得極其漂亮,眼睛一轉,就開始在半道上動腦筋了。

——我想在這裏稍稍打斷,與讀者一起猜測一下他動的是什麼腦筋,這會有助於我們理解小人的行為特征。看到姑娘漂亮,估計會在太子那裏得寵,於是一路上百般奉承,以求留下個好印象,這種腦筋,雖不高尚卻也不邪惡,屬於尋常世俗心態,不足為奇,算不上我們所說的小人;看到姑娘漂亮,想入非非,企圖有所沾染,暗結某種私情,這種腦筋,竟敢把一國的太子當情敵,簡直膽大妄為,但如果付諸實施,倒也算是人生的大手筆,為了情欲無視生命,即便荒唐也不是小人所為。費無忌動的腦筋完全不同,他認為如此漂亮的姑娘應該獻給正當權的楚平王。盡管太子娶親的事已經國人皆知,盡管迎娶的車隊已經逼近國都,盡管楚宮裏的儀式已經準備妥當,費無忌還是騎了一匹快馬搶先直奔王宮,對楚平王描述了秦國姑娘的美貌,說反正太子此刻與這位姑娘尚未見麵,大王何不先娶了她,以後再為太子找一門好的呢。楚平王好色,被費無忌說動了心,但又覺得事關國家社稷的形象和承傳,必須小心從事,就重重拜托費無忌一手操辦。三下兩下,這位原想來做太子夫人的姑娘,轉眼成了楚平王的妃子。

事情說到這兒,我們已經可以分析出小人的幾條行為特征了:

其一,小人見不得美好。小人也能發現美好,有時甚至發現得比別人還敏銳,但不可能對美好投以由衷的虔誠。他們總是眯縫著眼睛打量美好事物,眼光時而發紅時而發綠,時而死盯時而躲閃,隻要一有可能就忍不住要去擾亂、轉嫁(費無忌的行為真是“轉嫁”這個詞彙的最佳注腳),竭力作為某種隱潛交易的籌碼加以利用。美好的事物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災難,但最消受不住的卻是小人的作為。蒙昧者可能致使明珠暗投,強蠻者可能致使玉石俱焚,而小人則鬼鬼祟祟地把一切美好變成醜聞。因此,美好的事物可以埋沒於荒草黑夜間,可以展露於江湖莽漢前,卻斷斷不能讓小人染指或過眼。

其二,小人見不得權力。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小人的注意力總會拐彎抹角地繞向權力的天平,在旁人看來根本繞不通的地方,他們也能飛簷走壁繞進去。他們表麵上是曆盡艱險為當權者著想,實際上隻想當權者手上的權力,但作為小人他們對權力本身又不迷醉,隻迷醉權力背後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利益。因此,乍一看他們是在投靠誰、背叛誰、效忠誰、出賣誰,其實他們壓根兒就沒有人的概念,隻有實際私利。

其三,小人不怕麻煩。上述這件事,按正常邏輯來考慮,即便想做也會被可怕的麻煩所嚇退,但小人是不怕麻煩的,怕麻煩做不了小人,小人就在麻煩中成事。小人知道越麻煩越容易把事情搞混,隻要自己不怕麻煩,總有怕麻煩的人。當太子終於感受到與秦國姑娘結婚的麻煩,當大臣們也明確覺悟到阻諫的麻煩,這件事也就辦妥了。

其四,小人辦事效率高。小人急於事功又不講規範,有明明暗暗的障眼法掩蓋著,辦起事來幾乎遇不到阻力,能像遊蛇般靈活地把事情迅速搞定。他們善於領會當權者難於啟齒的隱憂和私欲,把一切化解在頃刻之間,所以在當權者眼裏,他們的效率更是雙倍的。有當權者支撐,他們的效率就更高了。費無忌能在為太子迎娶的半道上發起一個改變皇家婚姻方向的駭人行動而居然快速成功,便是例證。

暫且先講這四項行為特征吧,司馬遷對此事的敘述還沒有完,讓我們順著他的目光繼續看下去——費無忌辦成了這件事,既興奮又慌張。楚平王越來越寵信他了,這使他滿足,但靜心一想,這件事受傷害最深的是太子,而太子是遲早會掌大權的,那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他開始在楚平王耳邊遞送小話:“那件事情之後,太子對我恨之入骨,那倒罷了,我這麼個人也算不得什麼,問題是他對大王您也怨恨起來,萬望大王戒備。太子已握兵權,外有諸侯支持,內有他的老師伍奢幫著謀劃,說不定哪一天要兵變呢!”

楚平王本來就覺得自己對兒子做了虧心事,兒子一定會有所動作,現在聽費無忌一說,心想果不出所料。立即下令殺死太子的老師伍奢、伍奢的長子伍尚,進而又要捕殺太子,太子和伍奢的次子伍員隻得逃離楚國。

從此之後,連年的兵火就把楚國包圍了,逃離出去的太子是一個擁有兵力的人,自然不會甘心,伍員則發誓要為父兄報仇,曾一再率吳兵伐楚,許多連最粗心的曆史學家也不得不關注的著名軍事征戰此起彼伏。

然而楚國人民記得,這場彌天大火的最初點燃者,是小人費無忌,大家交牙切齒地用極刑把這個小人處死了,但整片國土早已滿目瘡痍。

——在這兒我又要插話。順著事件的發展,我們又可把小人的行為特征延續幾項了:

其五,小人不會放過被傷害者。小人在本質上是膽小的,他們的行為方式使他們不必害怕具體操作上的失敗,但卻不能不害怕報複。設想中的報複者當然是被他們傷害的人,於是他們的使命注定是要連續不斷地傷害被傷害者。你如果被小人傷害了一次,那麼等著吧,第二次、第三次更大的傷害在等著你,因為不這樣做小人缺少安全感。楚國這件事,受傷害的無疑是太子,費無忌深知這一點,因此就無以安生,必欲置之死地才放心。小人不會憐憫,不會懺悔,隻會害怕,但越害怕越凶狠,一條道走到底。

其六,小人需要博取同情。明火執仗的強盜、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是惡人而不是小人,小人沒有這份膽氣,需要掩飾和躲藏。他們反複向別人解釋,自己是天底下受損失最大的人,自己是弱者,弱得不能再弱了,似乎生就是被別人欺侮的料。在他們企圖吞食別人產權、名譽乃到身家性命的時候,他們甚至會讓低沉的喉音、含淚的雙眼、顫抖的臉頰、欲說還休的語調一起上陣,邏輯說不圓通時便哽哽咽咽的糊弄過去,你還能不同情?而費無忌式的小人則更進一步,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心為他人、為上司著想而遭致禍殃的人,那自然就更得同情了。職位所致,無可奈何,一頭是大王,一頭是太子,我小小一個侍臣有什麼辦法?苦心斡旋卻兩頭受氣,真是苦來著?——這樣的話語,從古到今我們聽到的還少嗎?

其七,小人必須用謠言製造氣氛。小人要借權力者之手或起哄者之口來衛護自己,必須繪聲繪色地謊報“敵情”。費無忌謊報太子和太子的老師企圖謀反攻城的情報,便是引起以後巨大曆史災禍的直接誘因。說謊和造謠是小人的生存本能,但小人多數是有智力的,他們編製的謊言和謠言要取信於權勢和輿情,必須大體上合乎淺層邏輯,讓不習慣實證考察的人一聽就立即產生情緒反應。因此,小人的天賦,就在於能熟練地使謊言和謠言編製得合乎情理。他們是一群有本事誘使偉人和庸人全都沉陷進謊言和謠言迷宮而不知回返的能工巧匠。

其八,小人最終控製不了局勢。小人精明而缺少遠見,因此他們在製造一個個具體的惡果時並沒有想這些惡果最終組接起來將會釀成一個什麼樣的結局。當他們不斷挑唆權勢和輿情的初期,似乎一切順著他們的意誌在發展,而當權勢和輿情終於勃然而起揮灑暴力的時候,連他們也不能不瞠目結舌、騎虎難下了。小人沒有大將風度,完全控製不了局麵,但不幸的是,人們不會忘記他們是這些全部災難的最初責任者。平心而論,當楚國一下子陷於鄰國攻伐而不得不長年以鐵血為生的時候,費無忌也已經束手無策,做不得什麼好事也做不得什麼壞事了。但最終受極刑的仍然是他,司馬遷以巨大的厭惡使之遺臭萬年的也是他。小人的悲劇,正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