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時,學士大夫通過對編年與紀傳二體的具體比較,進一步加深了對編年體“詳治亂興衰”特點的認識,並進而采用該體裁積極編修史書。如晁公武認為:“若編年、紀傳則各有所長,殆未易以優劣論。雖然,編年所載,於一國治亂之事為詳;紀傳所載,於一人善惡之跡為詳。用此言之,編年似優,又其來最古。而人皆以紀傳便於披閱,獨行於世,號為正史,不亦異乎!”[121]呂祖謙認為:“論一時之事,紀傳不如編年;論一人之得失,編年不如紀傳。要之二者皆不可廢。”[122]章如愚則更為詳細地指出:“編年之書,自《春秋》及《左氏》、《通鑒》之外,如荀悅《漢記》之類,至有耳不聞,目不睹者,何也?意者,紀傳之體,隨其人之終始,事之綱目,即於一紀一傳見之,故觀者易知也。編年之法,具一代之本末,而其人之始終,事之表裏,則間見雜出於其間,故觀者難於遽見。又紀傳多載奇怪不經之語,而編年則不可以泛紀也。愛奇厭常,舍難就易,文人才子之習雲耳,必有史才欲知去取予奪之大法,則編年之書目熟而心究之矣。”[123]可見晁、呂、章諸氏雖都承認二體各有所長,但晁、章二氏明顯偏愛編年,章氏甚至認為,編年之書更需有史才者目熟心究,才可理解其中所含之深意。此外,用編年體撰成《西漢年紀》的王益之,在其書《自序》中言:“紀傳存一人之始末,論人物者有考焉;編年著一代之升降,觀治亂者有稽焉。以一人之始末,視一代之升降,重輕何如也”?可知王益之明顯偏愛編年。以上諸人中,象晁、呂、王三氏直接運用編年著史,章氏因編修類書,常會翻檢編年體史書,故其結論均為經驗之談。
在《資治通鑒》這一“詳治亂興衰”成功範例的感召下,以及時人對編年體自身特點深刻認識的基礎上,南宋時編修編年史的風氣甚濃。一方麵,南宋時春秋學及通鑒學興盛(詳見第六章),在南宋人編修的所有史著中,此類編年體史著占有較高的比例。另一方麵,南宋史家編修當代史興盛一時。在這些史著中,史家往往出於總結王朝興衰的現實目的,故而偏重選擇編年體。如前述南宋私家在編修的北宋亡國史中,除《東都事略》等為數極少的幾部紀傳體史書之外,其餘基本為編年體史書。再加上其他一些編年體史書,可以說,南宋史家選擇編年體編修史著,已成為當時史學發展的突出現象。
南宋編年體之所以興盛,一則主要同中唐以來崇尚《春秋》及編年體之風分不開。由中唐啖助、趙匡和陸淳所倡導的《春秋》學,直接影響到北宋初石介等對其舍傳求經和尊王攘夷思想的接受,《春秋》學及源於《春秋》的編年體因此得以興盛。二則是從編年體本身的發展來看,與被王安石稱為“斷爛朝報”的《春秋》相比,北宋司馬光編修的《資治通鑒》無論是在記事範圍、編修程序和編修宗旨上,還是在附屬性的《目錄》、《考異》和《舉要曆》的設計和編撰上,都顯示出了在新的曆史時期所必備的自身優勢,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此前編年體的一些缺陷。亦正是由於《資治通鑒》的影響和南宋時人對編年體的切身體會,最終使得南宋編年體史書得以大量湧現。三則是與南宋特定的社會環境有關。北宋滅亡的現實曆史教訓以及國家始終所麵臨的民族危機,促使史家必須從當代,甚至於從整個曆史發展過程中去探求治亂興衰之因,而編年體正合乎這一社會要求。最後,南宋官修的紀傳體《四朝國史》和《中興四朝國史》成書速度甚慢,而以編年體形式編修的《日曆》和《實錄》則大多能較快成書,這為私家撰述同類體裁的史著提供了更為直接便捷的史料依據。因此,我們對如李燾以《實錄》作為基本史源編修成《長編》,以及李心傳以《高宗日曆》作為基本史源修成《建炎以來係年要錄》等狀況,就不難理解了。
二、新體裁的產生及運用
如前所述,南宋人崇尚編年,通鑒學又在南宋相當興盛。其結果之一便是由此產生了紀事本末體和綱目體。同時,隨著南宋學術文化的繁榮發展,以編年形式編次人物事跡的年譜,以及記述學派學術傳承流變的學案體亦得以創立和發展。
1.紀事本末體
該體出現於南宋前期,第一部紀事本末體史書是南宋袁樞撰成的《通鑒紀事本末》,凡42卷。該書完全以《資治通鑒》作為取材對象,選擇彙列為上自“三家分晉”,下至“周世宗征淮南”等共239件大事(另附相關事項66項),每事為一篇,詳記始末。這種以事為綱,區分門類,以類排纂,每事一篇,自為起迄的編纂方法,呈現出有別於編年、紀傳二體的自身特征,它記述的對象和中心是一件件完整的曆史事件。這種編纂方法明顯地克服了“紀傳之法,或一事而複見數篇,賓主莫辨;編年之法,或一事而隔越數卷,首尾難稽”[124]的缺陷,更適應了當時社會的客觀要求,因而頗受世人重視。從此亦在原有的編年、紀傳二體之外,形成了紀事本末體。
幾乎在同時,孝宗淳熙十二年,又出現了章衝編撰的《春秋左氏傳事類始末》5卷。該書以《春秋左氏傳》為取材對象,以魯十二公加以劃分。每公之下,又按年依次類聚史事,每事一篇,自為起訖。具體選擇彙列有上自魯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下至哀公二十七年“越子盟於平陽”和“晉荀瑤伐鄭”等共357件大事。書末有附錄,主要附載災異、力役、時政、列國興廢及器物等事。由此可見,該書所采用的亦為紀事本末體。不過,與袁樞之書相比,其設置的事目更細,並且書名稱為“事類始末”。章衝用紀事本末體改編《左傳》之後,清四庫館臣指出:“編錄左氏書者,或以國分,或以人分,或以事分,凡數十家而未已。雖體例小殊,其源皆自衝發也。”[125]同時,清人將章衝之書與清高士奇所撰的《左傳紀事本末》比較後,指出:“衝書以十二公為記,此(指高士奇書)則以國為記,義例略殊。又衝書門目太傷繁碎,且於左氏原文頗多裁損,至有裂句摘字聯合而成者。士奇則大事必書,而略於其細。部居州次,端緒可尋。與衝書相較,雖謂之後來居上可也。”[126]由此可以看出,章衝之書雖對後世產生了不小影響,但在門目劃分、史事類聚方麵仍存在欠缺。這反映出紀事本末體在最初被運用時的真實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