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月一日……(1 / 3)

什麼叫“拉網掃蕩”呢?一位老人回憶說,所謂“拉網掃蕩”,也叫“魚鱗式鐵壁大合圍,”“就是‘掃蕩’時,前頭是特務先行,第二層是警備隊,第三層是治安軍,最後日軍出動,沒有空隙,群眾稱作‘拉大網’”。

作戰第三期(自5月16日前後開始約25天),是敵人覺察到“鐵壁合圍”未達目的,從而在我腹心區反複“掃蕩”,“剔抉清剿”,“圍剿”我方小部隊和零散人員,設據點,強迫建立維持會,摧毀我方基層組織。並對平漢、津浦、石德路沿線等原來“不起眼”的地區進行“清剿”。整個大“掃蕩”,持續了約兩個月,參加“掃蕩”的日軍就有約5萬人,還有偽軍約4萬人。日華北派遣軍司令長官岡村寧次,親自策劃並指揮了這場“掃蕩”,在其回憶錄中曾提到:“1942年5月我曾去石門的方麵軍戰鬥指揮所,親自指揮冀中作戰為時八天。”據日方資料,石門戰鬥指揮所,是5月4日設立的。那麼,岡村寧次最早在5月4日來的石門,最早12日離開的石門。這時“拉網掃蕩”已經開始。當年,岡村寧次大概也像一個正在收網的漁夫一樣,也在焦慮地等待著:這一網能打上多少呢?15月1日至10日:“要先從上麵轟趕,藏起的魚入網後再拉網才行”

呂正操指著在天上轉悠的飛機說:“也許是岡村寧次坐飛機來看我們了”日軍第110師團參謀長中村三郎大佐,回憶起對中共軍的“掃蕩剔抉作戰”,曾用撒網捕魚來打比方,他說:在急流裏捕捉鯰魚,不能在投網後立即拉網,以免隱藏於石縫的魚逃脫;要先從上麵轟趕,藏起的魚入網後再拉網才行。

既然如此,那麼呂正操所率領的冀中領導機關,在日本人看來,就是那條最大的魚了。為了捕捉到更多,更大的“魚”,日本人是頗花了些功夫,用了些心思的。從1941年1月起到1942年“五一”大“掃蕩”前這一年多的時間裏,日本人步步緊逼,進行“蠶食”。我方的鞏固根據地已縮小了三分之二,十分區全區淪為敵占區,六、七、九分區的西部和八分區子牙河以東地區均被敵人蠶食。“魚”們可以自由遨遊的水域已經很狹窄、很擁擠了。可以說是“水少魚多”了。

“五一”大“掃蕩”一開始,日本人的第一步棋,不是漫天撒網,而是築壩攔水,進一步壓縮我方已經十分狹窄擁擠的“水域”。據說,古人看史書是講究“左書右圖”的。下麵,如果我們拿一本地圖放在手頭,對照著看,一定會更清楚地了解日本人在當年是怎樣行動的:

東麵和東北麵:主要是日軍獨立混成第7旅團所屬小川部隊(部隊長獨立步兵第29大隊大隊長小川雪鬆大佐)在活動。當時,小川部隊隊部設在河間縣城。5月1日前,小川部隊在小範鎮附近的滏陽河上築起一道攔河壩,截滿河水構成障礙。滏陽河是往東北方向流的。這樣,日本人築壩後,從衡水往北到小範鎮這一段,就主要靠河水形成障礙,由小範鎮往北到獻縣這一段,則主要靠人力實施封鎖。4月30日夜,小川部隊即開始活動,5月1日拂曉,小川部隊首先合圍了河間至肅寧公路以北地區,2日,則回過頭來,合圍了河間至肅寧公路以南地區。從3日到9日,小川部隊以河間、肅寧為據點,主要在子牙河以西,滹沱河以北、河間、肅寧公路以南這一塊地方反複“掃蕩”。北麵和西北麵:在這兩個方向活動的日軍,主要是日軍第110師團白瀧部隊(旅團長白瀧理四郎少將直接指揮的四個步兵大隊為基幹)及歸其指揮的第26師團阪本支隊(獨立步兵第12聯隊聯隊長阪本吉太郎大佐指揮的步兵兩個大隊為基幹)。共有日軍約六七千人。“五一”大“掃蕩”前,阪本支隊駐紮在平漢線上新樂、定縣一帶。隊部設在新樂。白瀧部隊駐紮在安國、博野、蠡縣一帶。隊部設在安國縣城。5月1日淩晨,白瀧部隊由安國、博野、蠡縣等駐紮地出發往南,阪本支隊由新樂、定縣出發往東,集中“掃蕩”瀦龍河以南、滹沱河以北的狹長走廊地帶。5月2日至3日,對滹沱河北邢邑、深澤、新營一帶,進行了合圍。4日至9日,仍在上述地區進行反複搜索。進行所謂“精密掃蕩”。

正西方向:駐無極的日軍加島部隊(騎兵第110大隊,大隊長加島武中佐)對無極附近,主要是無極以北、以東地區進行了“掃蕩”。

正南方向:主要是日軍池上部隊(獨立混成第九旅團旅團長池上賢吉少將指揮約二個大隊)和騎兵第13聯隊(聯隊長山崎武四大佐)在活動,共有日軍七八千人。“五一”大“掃蕩”一開始,池上部隊和山崎聯隊在嚴密封鎖石德路的同時,向南、向東“掃蕩”我六分區的部隊。看得很清楚,從5月1日至10日,日偽軍並未深入冀中根據地腹心區,而是想盡可能把我方的人趕到滹沱河、石德路、滏陽河構成的三角地帶,然後再拉網捕魚。用日本人製定的“五一”大“掃蕩”作戰計劃裏的話說,這一時期的任務,就是“要將敵人壓縮到滹沱河、滏陽河與石德路所構成的三角地帶,阻止敵人從該地帶逃出。”因而這10天左右,冀中腹心區有如台風的中心,反倒相對平靜。當時在冀中婦救會工作的齊岩,這幾天正帶著幾個人在饒陽東南靠武強縣境的一帶村莊活動,她回憶說:這時因敵人剛開始在邊緣地區“掃蕩”,修據點,安崗樓,逐漸向中心地區壓縮,所以我們所在的一帶村莊還不十分緊張。隻是謠言很多,人心惶惶,特務漢奸造謠說:“這次‘掃蕩’是光打八路軍,不打老百姓。”“在野外的是八路軍,在村內的是老百姓。”“參加集會的是老百姓,藏在家裏的是八路軍。”等等。

在“五一”大“掃蕩”前,冀中領導機關駐在安平縣滹沱河北東西張崗村地區,就在“五一”大“掃蕩”前夕,卻一反常規地轉移到饒陽縣東西張保村地區。5月1日晚上,在村外一片棗樹林子裏,召開了直屬機關幹部人員紀念“五一”國際勞動節大會。據呂正操講,經過大力縮減,這時“冀中的黨政領導機關由原來的四千多人減到不足千人,”再加上警衛部隊“二十七團不足兩千人”,還有一些來看熱鬧的老鄉,也還有個二三千人。二三千人席地而坐,也是黑壓壓的一大片。那時沒有電,但點著汽燈,也是雪亮雪亮的。大夥坐在蕩漾著春意的晚風中,聽黃敬和呂正操講話。據當時擔任記錄工作的齊岩回憶,他們主要是講了講形勢和任務。說“現在進入我根據地的敵人約有一萬人,可能北沿滹沱河,東沿滏陽河,西沿深(縣)安(平)路,南沿滄石路,構成四麵封鎖後,對深縣、武強、饒陽、安平中心地區‘掃蕩’、‘合圍’。反‘掃蕩’的任務就是要突破敵人包圍,由內線轉到外線作戰。”呂正操正講著話,空中突然傳來“嗡嗡”的飛機聲。敵人的飛機來盤旋偵察了。呂正操指著在空中瞎轉悠的飛機說:“也許是岡村寧次坐飛機來看望我們了。好,那就讓他看吧,晚上再演出戲給他看。”這天晚上,還真是演了戲,呂正操回憶說:“這天晚上演的是《日出》。明亮的汽燈照耀周圍十幾裏,好像故意讓敵人知道,我們就在這裏。”

在沒有電影、電視,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的年代,能看上一場大戲,可真是莫大的精神享受。何況,今兒演的是《日出》呢!據當年在冀中軍區火線劇社工作的郭筠回憶,最初演《日出》,是一年前的事,他說:“1941年春,冀中的環境是相對平靜的,敵人占據著城市和交通線,廣大的農村是我活動的廣闊領域,在3月末4月初,火線劇社駐防在安平縣義裏村,一天,從社部傳來消息:我們準備排演大型四幕話劇《日出》……”

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要上演《日出》這樣的大型話劇,真是困難重重。先說分配角色難。當時的演員,有些雖說也是北京、天津這樣大城市來的,但多是學生出身,不了解資產階級和社會底層的生活。開始分到個角色演還挺高興。可一看劇本,一問劇情,就傻了,不願演了。像女演員張子舫,家裏是書香門第,參加革命前在保定女二師中學部讀書,平時聽到句粗話都不舒服,有一次她正關著門在洗腳,一個男同誌突然闖進來,她的臉都“刷”地一下子紅了。可現在卻讓她去演一個三等妓院的妓女翠喜,有些台詞還非常粗魯難聽,如翠喜對小翠說:“媽那個×,四麵叫人家摟著三麵,人家願怎樣就得怎樣,這上他媽哪裏講理去!”這樣的話她怎麼講得出口?所以她開始是堅決拒絕出演這個角色。再比如女演員宋珍,當時不過是個參軍才半年,小學畢業的十三四歲的鄉村女孩子。聽別人說她演的小翠是個“窯姐”,還不懂“窯姐”是什麼意思。等弄明白了,說什麼也不願意了。不過,那會兒的人覺悟高,領導勸說勸說,說一說演這個戲,就是為了揭露這種腐朽生活,也就都接受下來了。

再說這籌措道具難。《日出》這出戲,場景按說並不複雜,隻有兩個,一是一、二、四幕的場景,一家豪華大旅館裏“最好的房間”,一是三等妓院裏一間低矮小屋。這後一個還好說,前一個可怎麼辦?再說劇中的人,大多是有錢人,這皮大衣、西服、大禮服、綢緞繡花旗袍、高跟鞋、大沙發、落地燈……在當時的冀中農村,真是有錢也沒處買去,何況沒錢。當時劇組的全部“經費”,就是上級批的一百三十匹一尺三寸寬的土布。這土布怎麼能變成上麵提到的那些道具呢?大家都愁得沒有辦法,而導演淩子風卻覺得不成問題,隻見他白天指導排戲,晚上忙著做道具。一件件道具,就神話般地在他手裏誕生了。到了4月底5月初的一天,軍區首長來審看時,看到這漂亮的布景和服裝,都不由露出了驚奇的目光。他們不知道,演員穿的繡花旗袍,是淩子風用彩筆畫出來的,腳下的“高跟鞋”,是淩子風和村裏給馬上掌的老鐵匠一起打製出來的,擺的“沙發”,其實是幾把破椅子架上幾個背包,上頭再蒙上層毯子。這“手繪旗袍”如今也是最時髦的,這釘馬掌的鐵匠做的高跟鞋,樣式雖不好說,但場上一走,也還像回事。呂正操、程子華等看得十分開心,喜歡攝影的呂正操,還不時站起身來,抓拍個精彩鏡頭。

不用說還有演出難。在冀中,四周二三十裏就有敵人據點。要在一個地方待下來,演這麼一出長達大半夜的戲,不驚動敵人幾乎是不可能的。《日出》第一次公演,本來定在1941年“五四”青年節。可安平、深縣的敵人聽到了風聲,來了個突然襲擊,結果戲沒演成,先忙著轉移了。

可正因為這難那難,能看上一場《日出》才顯得格外有吸引力。看過這戲的人都說那房子,太漂亮了。說這個戲看起來真過癮。當年,城市裏有錢人的生活,差不多像今天的西方生活一樣,讓人們感到好奇。何況,戲裏還有一幕是講“窯子裏的事”,最初看這個戲還有一定級別限製,軍隊要連級以上,地方上也限於幹部。這就更讓人感到神秘了,這戲非看不可! 1942年5月1日這一天,演員們演得格外投入,觀眾們看得也格外認真。他們中間的一些人,在此後不久,就在大“掃蕩”中犧牲了。作為演員,這就成了他們最後一場演出;作為觀眾,這次看《日出》,恐怕就成了他們活著時最留戀的一次精神享受。

當然了,畢竟是大“掃蕩”時期,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去看戲的。一些戰士,必須去站崗放哨;一些幹部,也必須要堅守崗位。當年任冀中軍區司令部偵察科長的原星,就沒有去看戲,而是在堅守崗位。戲正演著,他來到會場,悄悄向呂正操司令員、沙克參謀長報告:敵人向安平、饒陽調動兵力了。呂正操鎮定地說,各單位派人回村把東西帶上,讓大家把戲看完,看完戲立即出發。這天演完戲,天已是快亮了,齊岩回憶說:“這天晚上演的是《日出》,那時的條件演這麼一場大戲,裝燈光、換布景的時間不比演戲的時間短,所以當演到陳白露說:‘太陽出來了,太陽不是我們的’這句話的時候,解放區的太陽露出地平線徐徐升起了。”《日出》是四幕話劇,就是今天演出,也得要三、四個鍾頭,再加上夏天天長夜短,一演一夜是完全可能的。當年在劇中扮演李石清的郭筠說,有一次,“是在博野縣的莊窩頭村演《日出》……因天長夜短,加之舞台換景拖遝拉長了時間,第四幕將閉幕時,陳白露吞下安眠藥,台詞說到‘太陽出來了……’的時候,真的一輪旭日正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大家不由地說:‘啊!真的,太陽真的出來了’。”

戲演完後,一部分人就出發去各地,藏身於民間了。這時,實際上已是5月2日淩晨了。“五一”大“掃蕩”一開始,就是一個不眠之夜。據說,60年代,林彪曾說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攪得天翻地覆,攪得資產階級睡不著覺,攪得無產階級也睡不著覺。其實,拿他這個話來評說“五一”大“掃蕩”,也未嚐不可,當年,是日本人也睡不著覺,八路軍也睡不著覺。

據老人們說,5月1日,是個大晴天,白天陽光燦爛,夜晚滿天星鬥。

5月2日下午五時,呂正操帶著冀中軍區司令部、政治部、冀中區黨委、行署等黨政軍領導機關,開始出發。這一夜,先由東向西,走了三十裏到了饒陽縣鄒村,在這裏領導要求進一步輕裝,把棉衣等一切暫時用不著的東西堅壁起來,然後又接著行軍,往南走,又由西折向東,再往北,一共走了一百二三十裏,幾乎是圍著原出發地張保村繞了大半個圈。隊伍在深縣、武強、武邑三縣交界的朱家莊住了一天,5月4日傍晚,天下起了雨,還刮起三四級的東北風。隊伍趁著夜色,冒著風雨又出發了。參加過那天行軍的老人回憶說,那天夜裏,真是伸手不見五指,有走夜路經驗的人都知道,“青泥白水紫花道”,青色的是泥,白色的是水,得繞過“白”和“青”,挑“紫道”走。走了不太遠,也就二三十裏,到了武邑縣北邊的前後尚村住下。白天不便行動,到了6日晚上9時左右,隊伍又繼續出發,到了武邑縣西南的南北翰林村。這裏是武邑、深縣、衡水三縣交界的地方,也是冀中區與冀南區交界的地方,南邊離石德路不遠,東臨滏陽河。正處於敵人以滹沱河、石德路、滏陽河構成的大“口袋”東南方向一個角角上。

7日天一亮,忽聽得西邊深縣境內槍炮聲激烈,派出去的偵察人員回來報告說,石德線沿線的敵人,從衡水、磨頭出發,去合圍深縣北邊護駕池、位橋一帶去了。幾乎是從我軍駐地西邊擦身而過。真玄啊!當天夜裏,呂正操帶著隊伍,往東邊走了走,到武邑縣城北邊的張家村住下。一直到8日傍晚,大家人不卸甲,馬不離鞍,緊張極了。8日傍晚,隊伍又悄悄北進,摸到離敵人的大據點小範鎮南僅七八裏的豆村附近,趟著齊腰的河水,過了滏陽河,然後一夜急行軍六十裏,到了交河縣境內與阜城縣交界的軍張村住下。“至此,我隊伍跳出了敵人的‘鐵壁合圍’圈。”

在60年後的今天,我們都知道,日偽軍對冀中腹心區的大“掃蕩”,是11日左右開始的。在此之前,日本人隻是在滹沱河、滏陽河、石德路構成的三角地帶以外,實行“掃蕩”、封鎖,用日本人的話說,是“從上麵轟趕”的時候,隻想盡量多往網裏趕些魚,還未收網。可當年,即便是呂正操將軍,也不知道敵人哪一天要“收網”。多年以後,呂正操回憶起那段歲月,還說:對付日本人的“合圍”,掌握好時機很重要。跳早了,敵人會放棄原來的合圍計劃,對你實行新的合圍,跳晚了,陷在合圍圈裏當然也不行。采訪呂正操記錄。所以,先不要慌著跳出去,“在敵人還沒有接近以前,我們就在冀中根據地深、武、饒、安兩河走廊地區活動。”等到覺察到敵人已開始收縮包圍圈,要收網了,則一定要當機立斷,跳出來。除了時機,地點也要選擇好,一定要從敵人兵力比較薄弱的地方跳出去。今天看,冀中領導機關跳出敵人預定合圍圈的地點,也選得非常好。當時在北麵和西麵,有日軍白瀧部隊、阪本部隊等約七八千人,南邊,是日軍嚴密封鎖的石德路,約有日軍七八千人。而東麵和東北麵,隻有日軍小川部隊約一二千人,是日軍兵力最單薄的地方。是個空子。所以有的老人說,“我們隊伍好像在敵人封鎖線的東便門裏跳出了‘鐵壁合圍’的包圍圈。”

在高明的將領指揮下,軍事行動簡直就像一首動聽的樂曲一樣,節奏分明、準確。又像是一位武林高手,在與敵人交手時,東旋西轉,把敵人弄得昏頭昏腦,自己卻安然跳到了對手背後。而這一切又是在怎樣的條件下實現的呢?蘇錦章回憶說:敵人“掃蕩”突然開始後,各級各單位的情報站和交通站的人員,也同部隊和群眾那樣都獨立緊張而且全力地進行反“掃蕩”,因而,情報站和交通站都隨之癱瘓了。這樣一來,內線關係有情報無處去傳送;交通員和通訊員活動受到極大限製,文件無法傳遞,偵察員活動也受到極大限製,敵情難以偵察。就是無線電通訊的聯絡時間也難以保證。電報時常不能按時發出和接收,以致各級不但難以了解戰役情況,就是一二十裏之外的戰術情況也很難了解,甚至臨近村莊有無敵情和我軍往往也不了解。

呂正操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僅憑手頭很少的一點情報和以往反“掃蕩”作戰的經驗,進行分析,作出決定,卻在一個幾乎可以說是最佳的時間、地點,跳了出來。

日本人花費了這麼大的本錢,撒下了這麼大的“魚網”想捕捉的最大的一條“魚”,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日本人鼻子底下跑了出去。

當然了,幾千人行動起來,也不可能真的是“悄無聲息。”敵人大概是多少聽到了一些消息。5月7日,日軍第27師團給岡村寧次發了個緊急電報,認為我方主力已轉移到任丘、河間一帶,請求改變作戰計劃,迅速對任丘、河間地區進行合圍。日方文獻是這樣敘述的:5月7日,第27師團以緊急電報提出了具體意見。其內容為:綜合各情報判斷,三角地帶內敵之主力,正在陸續向東北方地區逃避移動中。因此,方麵軍應變更作戰計劃,調第四十一師團到天津方麵,將敵軍包圍在子牙河、任丘、河間地區,予以殲滅。當年呂正操帶著冀中領導機關,過了滏陽河,跳出日軍預定合圍圈後,又往東靠近敵人嚴密控製的津浦線西側,然後北上,約13日到了“任(丘)河(間)大(城)”地區。呂正操回憶說:五月十三日夜,順子牙河東岸北進,越過滄河公路,在沙河橋以北,渡過子牙河,住在子牙河西岸、河間縣的劉九村。這裏已處在敵人包圍圈的遠後邊來了。這塊地方是屬於冀中區的另一塊根據地,稱任河大地區,即任丘、河間、大城三縣交界地方,黨和群眾基礎很好,我得以在這裏偵察敵情,分析敵人軍事動向。

當年負責偵察工作的原星回憶說,“領導機關進入任河大地區後,呂司令員、沙參謀長、張昉處長麵示,一是即派出偵察參謀王德彰速到議滄堡、呂分堡、臥佛堂之間地區找八分區副司令員孔慶同來軍區(當時八分區機關已一分為二),聽取有關情況彙報,並接受反‘掃蕩’的有關指示。二是對子牙河從獻縣之臧家橋至大城縣南之留各莊橋段的水情嚴加監測,重點要把握好敵臧橋開閘放水和我最有利急涉點的變化。”

任河大地區是八分區的地盤,當然要找八分區的領導來了解敵情,布置工作,至於監測水位,是防止敵人開閘蓄水,進行合圍。

由於形勢還比較安靜,冀中領導機關在任河大地區一直待到18日。

可以設想,如果岡村寧次采取了27師團7日的建議,調日軍41師團萬餘人到津浦線而不是石德路下車,由東向西壓過來,再調滹沱河北的日軍小川部隊,白瀧部隊共八九千人,由西向東壓過來。那麼很可能把剛跳出合圍的冀中領導機關裝入一個新的合圍圈中。如果真是這樣,曆史將會是另一種結果。冀中部隊的損失,很可能要更大。值得慶幸的是,當年岡村寧次沒有聽取27師團的意見,而是仍堅持按原計劃行動。這倒不是說,27師團的電報沒有引起岡村寧次的重視,相反,岡村寧次非常重視27師團的報告,並讓他的參謀們對此進行了研究、討論。日方文獻介紹說:在方麵軍方麵,最關心的問題就是在第二期作戰時三地帶內是否還有敵軍主力,但對此並無確實情報。第二十七師團的情報也主要是密探的報告。方麵軍參謀部進一步分析研究了各種情報,結果做出判斷:“三角地帶內的敵人,似乎預先知道了我方作戰企圖而發生動搖,可以斷定部隊和居民的移動,但是,軍區的主力仍在三角地帶以內,故第二期作戰方針不必改變。”方麵軍司令員也同意上述意見。

岡村寧次的高參們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得出這個結論,他們列舉了四條理由:

第一,“該地區為晉察冀邊區的給養基地,是多年來努力建設的地區,不可能輕易丟掉。”

第二,“不能設想共軍會丟掉民眾自己逃到邊遠地區去。”

第三,“大部分正規軍已經逃避的情況尚未證實。倒是有理由可以認為是敵人方麵的宣傳。”

第四,“軍區和各軍分區司令部”雖說在“不斷移動”,但“根據通訊諜報判斷,仍然是在三角地帶以內。”

從上麵幾條理由看,這些“高參”們確對八路軍有相當了解,但並不深刻。說冀中是晉察冀邊區的給養基地是不錯的,但他們忘記了八路軍是從來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的,哪怕這個地方十分重要;說共產黨的軍隊不會丟下百姓不管是對的,但他們不知道,共產黨領導的軍隊也不會幹《三國演義》裏所描寫的“劉玄德攜民渡江”的事情;說共產黨善於聲東擊西布迷魂陣也是對的,但他們沒想到“大部分正規軍”沒有逃避的情況也同樣“尚未證實”;說冀中軍區和下屬各軍分區在“不斷移動”是正確的,但他們沒想到,有電台活動,並不就等同於有領導機關,電台和領導機關通常是在一起的,但也完全可以分開單獨活動。不過,盡管有這幾條“令人信服”的理由,岡村寧次還是很謹慎小心的,他雖未同意27師團的意見,但這也使他注意到東邊和北麵稍顯單薄,應予補救。於是,7日夜,岡村寧次下達了以下命令:一、派一部分兵力增援小川部隊,收縮其作戰地區的範圍,扼守滹沱河及小範鎮以北滏陽河的主要渡口,並搜索企圖逃走的敵軍予以殲滅。

二、調動山崎部隊,速到束鹿集結,8日清晨開始行動,控製小範鎮、衡水間滏陽河一線地帶。

據日方文獻稱:“上述兩部隊,7日夜以後,遵照命令開始行動。”呂正操帶著冀中領導機關,是在“五月八日傍晚”於“小範鎮以南七八裏的豆村附近”渡過的滏陽河,跳出了包圍圈。而日軍山崎聯兵聯隊,是在8日清晨開始在束鹿集結,然後到衡水,再從衡水沿滏陽河而上,到達小範。束鹿到衡水的直線距離,約100華裏,衡水至小範,也差不多是100華裏。日軍山崎部隊究竟於何時到達小範鎮,因沒有史料,難下定論。隻能依常規推測,日軍完成集結,然後再走100華裏到衡水,恐怕差不多就是8日晚上了,日軍一般不在夜間行軍。那麼,從衡水再沿河而上,到達小範鎮時,最快也在9日上午。

如果我們的推測與曆史事實相差不遠的話,那麼我們就不能不再一次感歎曆史的偶然性和戲劇性,假如岡村寧次早一點下達加緊封鎖滏陽河的命令,假如呂正操稍有猶豫和拖延,那麼呂正操帶的隊伍與日軍山崎聯隊很可能會迎麵撞上。在真要出現那樣的形勢就麻煩了,硬往外衝是不行的,很可能是轉回頭來,再找機會,而這時距日軍大合圍,已不到一天時間了。曆史,將會是另一種演變格局。

鬼子要出發了!

自5月2日出發後,冀中領導機關幾乎日日行軍,天天轉移。自顧不暇,無法安定下來,自然難以了解敵人的全麵動向,到了任河大地區,才算是喘了一口氣,了解到近期日軍的軍事行動,呂正操回憶說,這時才知道,“在五月九、十、十一、十二日這幾天裏,敵人分路分片向我根據地腹心地區包圍進攻……幾乎村村都有敵人,用拉網戰術,步步壓縮,配有汽車、騎兵、車子隊,反複搜索‘掃蕩’,妄圖捕捉我領導機關和主力作戰。 可以看出,敵人沒有摸到我領導機關的去向。”

日本人折騰了好幾天,不要說冀中軍區這條“大魚”,就連一條軍分區領導機關這樣的“中等魚”也沒捉到,有所覺察。於是一方麵仔細搜索冀中腹心區的每一個角落,一方麵開始部署對冀中外圍地區的“掃蕩”。20日,敵人2000人“掃蕩”了青縣一帶,23日,敵人6000人“掃蕩”任河大地區。所幸的是,冀中領導機關又一次及時轉移了出來,讓敵人再次撲空。呂正操回憶說:5月18日,偵知子牙河水突然上漲。分析當時正是枯水季節,又沒有下雨,河水為什麼上漲呢?一定是子牙河上遊駐臧橋的敵人提閘放水,要封鎖子牙河了。同時,偵知河間城內敵人汽車增加三百多輛,敵軍分批向任丘北運,很可能敵人要回師合擊任河大地區了。當天下午,呂正操帶著隊伍過了子牙河,然後一直緊貼著津浦線活動,因為越是這樣的地方,敵人的守備越是稀鬆。原星回憶說,當時近得都看得見津浦鐵路線上火車的行駛以及敵人據點的太陽旗了。呂正操說,“這確是到了敵人眼皮子底下來了。”

5月21日晚,呂正操帶著隊伍往西走了七八十裏,約拂曉時來到東光縣的後陳莊,這裏是冀中區的一塊根據地,老鄉們看見自己的部隊來了,都非常高興。大家也像回到家一樣感到踏實。呂正操寫道:“我們的隊伍,連續反‘掃蕩’行軍二十多日夜,回到根據地裏好像鬆了一口氣。傍晚前,我和黃敬、卓雄、徐達本等幾個人,還到村邊場院裏打起高爾夫球來。其實球場隻是用軍鎬挖了幾道小溝,球是用木頭現削的,球棒是用雜木杆裝上個橫拐頭。但打起來卻滿有興致,妙趣橫生,我們也似乎忘了在同敵人幾萬大軍對陣。”

呂正操等人有心思打高爾夫球,大概不僅是因為回到了根據地,“鬆了一口氣”,恐怕更深層的原因,是他們感到這次反“掃蕩”鬥爭已經取得了初步的勝利,心中高興吧。呂正操回憶說:“從幾天來得到的情報分析,敵情可能發生變化,因為敵人分區‘掃蕩’以後,撤走了六七千人。同時,平大公路(北平至大名府)上天天有敵人的汽車向北開去,好像是陸續撤兵。”根據以往反“掃蕩”的經驗,冀中的幾位領導人覺得敵人這次“掃蕩”也差不多該結束了,於是發出指示,要求各主力部隊返回腹心區。這件事,在《冀中人民抗日鬥爭大事記》中,是這樣記載的:21日,冀中區黨委、軍區發出《關於反敵清剿恢複根據地的指示》,要求第六、第八、第九軍分區主力部隊,回到中心區,以連為單位分散活動,積極打擊小股“清剿”和立足未穩的敵人,阻擊敵人修路、挖溝和平毀我們的道溝。其實,敵人有意留出較大空隙,將兵力集結於主要戰線,擺出收兵的態勢,以便誘使我主力返回。當其發現我軍主力返回中心區後,便利用平原交通便利的條件,以絕對優勢兵力,對我實施“壓倒戰”。這個指示的原文,未能查到。但據各方麵材料看,各部隊當年確曾收到過返回中心區的指示。如冀中抗三團團史中稱:“當時冀中軍區誤認為參加‘掃蕩’的敵人大部撤走,遂於5月20、21日連續發出指示,要求分散部隊相對集中,反敵‘清剿’,恢複地區。抗三團分散在深南地區的大部分人員接通知後,逐漸在護駕池附近集結起來,隨即通知以大隊為單位進行教育,不料又遭到敵人更大的‘掃蕩’。”

一些在地方工作的老人則又是一種說法,當年在八分區婦救會任副主任的韓啟民老人說:“1942年4月,地委部署反‘掃蕩’任務時,就明確指出,分散下去的同誌於5月中旬到饒陽縣五公一帶集合。”

呂正操的回憶錄中,沒有提到這個指示。但他談到在5月24、25日,也就是發出這個指示後的二三天,冀中領導機關也在逐步向腹心區靠攏,直至25日晚,突然發現敵人並未撤走。他寫道:5月25日晚,繼續西進,原計劃到滏陽河東岸觀察,在西進當中得到我軍前哨報告:小範鎮仍有敵重兵把守,戒備森嚴。當地群眾報告,在小範鎮南麵滏陽河邊一個小村裏,駐屯著一千多日軍,這些敵人白天也不出動“掃蕩”,隻在河邊樹陰下釣魚。還有河間、獻縣送來的情報,都說白天敵人坐汽車向北開走,夜晚就又返回了,不知搞什麼鬼名堂。得知這些情況,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敵人佯作撤軍,實為潛兵之計,設下陷阱,用釣魚戰術,誘我上鉤。

好險,差一點自投羅網。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再不能往西走了。25日晚,呂正操帶著隊伍往東北方向走。26日晚,又連續行軍一百餘裏,來到離津浦線僅八裏地的八裏莊。29日,接到彭德懷電報,“同意冀中領導機關通過冀南轉移到外線的意見。”30日晚,呂正操帶著隊伍一個急行軍,就來到了石德路邊上的南石村。6月1日夜,“冀中領導機關在景縣龍華車站以西潛過石德路,敵人毫無察覺,”至此,冀中領導機關完全跳出敵人合圍圈,日軍“妄圖捕捉我冀中區黨、政、軍領導機關的陰謀完全落空。”這一天,距5月1日晚冀中領導機關開大會,演大戲,恰是一個月。

冀中領導機關識破敵人的詭計,並及時轉移到安全地區後,曾兩次發電報,命令所屬各部不要執行回到中心區,主力部隊趕快轉到外線來。呂正操的回憶錄中,提到了這兩份電報,他說:“軍區於6月4日、11日,連續發出兩份電報,部署各分區主力外轉及外轉後如何堅持鬥爭事宜。明確規定:留一部主力配合地方武裝,以隱蔽方式開展地道戰、地雷戰、爆破戰,堅持地區,以一部深入敵占區恢複與開辟工作,大部主力則轉移到外線。”

這兩份電報,下屬軍分區及部隊是收到了的。當年任七分區政委的吳西說:“6月4日,冀中區黨委和冀中軍區發出電報指示:目前形勢有繼續嚴重之勢,必須認識目前敵人的決心與力量,均使我們在短期內不可能打開局麵,故目前必須采取保存力量待機行動的方針。決定冀中主力部隊分別外轉,自擬路線到冀西或冀南,留下大部分基幹團、地區隊和地方遊擊隊,繼續堅持平原遊擊戰爭。6月11日冀中軍區再次發出指示,督促主力部隊迅速外轉……6月21日,冀中區黨委、軍區發出了《關於青紗帳期間工作指示》,指出冀中的基本區已經暫時變為敵占區,除了主力團、基幹團,地區隊也可相機外轉。”不過,這個指示發出的時間,已有點晚。一些部隊已返回中心區。何況,在當時電訊難以保障的情況下,一些部隊收沒收到這個指示,都是個問題。更何況,當時部隊大都以營、連為單位分頭活動,一般沒有電台。蘇錦章說,在大“掃蕩”的混亂局勢下,營、連一級指揮員“難以及時向上級反映情況,難以及時得到上級的指示。一般隻是從群眾、村幹部以及我派出的兩麵政權人員中去了解敵情,也憑借著過去的反‘掃蕩’經驗,獨立自主地同敵人周旋。”而憑過去的經驗,不少人自然認為敵人的“掃蕩”該結束了。

不少冀中部隊,像17團三營和22團一個連,在吳西率領下,於6月29日過路到了路西。一些本已破網而出的大大小小的“魚兒”,不用日本人“從上麵轟趕”,又自己鑽進暫時還悄無聲息的“網”中來了。

6月1日晚,呂正操帶著冀中領導機關過了石德路,到了冀南根據地。過石德路,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緊張,原星回憶說:“過路很順利,主要是該段我地下工作基礎好,巡路馬燈均報平安,鐵路偽警(實際多為我打入之工作人員)直接給警衛,不知真情者,可謂奇聞。另一方麵敵對石德路封鎖比平漢路相差甚遠。我們是從大車通行路口安然通過的。”

當然,冀南也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安定。因為一來日軍自4月29日開始的對冀南的“掃蕩”尚未結束,二來冀南的群眾基礎不如冀中,公路未破壞,道溝也很少,村裏還有帶有封建迷信性質的民間宗教武裝。當年帶著偵察隊在前頭開路的原星曾提到,在經過一些村莊時,村內鼓聲大作,有的還放槍,不讓通行。村民上穿紅馬肚,下著半截褲,手持紅纓槍。熟悉當地情況的人介紹說這些人是信奉孫大聖的,叫“二坎會”。因而冀中領導機關雖說來到了冀南,但仍無法安頓下來,幾乎天天行軍、轉移,“一般在村隻住一日,即作長距離大迂回轉移。”與在冀中時差不太多。

6月11日,呂正操帶著冀中領導機關正住在冀縣南邊的吳呂村,忽聽得村東約七八裏一帶槍聲大作,憑經驗即知發生了激烈戰鬥,不久天空中還有敵機前來助戰。原來是出來“掃蕩”的日偽軍,與冀南部隊遭遇,打了起來,呂正操回憶說,“槍炮聲像狂風暴雨”,“打得非常激烈。”戰場離這個村子很近,呂正操即令部隊做好準備,嚴陣以待,結果敵人沒有到這個村子來,倒是我方一些零散人員,突圍後來到村中。其中有一位是冀南軍區司令部機要科王科長,身穿便衣,獨身一人跑了出來。到了這個村子,遇到己方的隊伍,真是喜出望外,呂司令員、沙參謀長等人接見了他,向他了解了白天戰鬥的情況及該地區的敵情。王科長介紹了情況,並說他把電台密碼丟入村內水井了,請求派人協助他撈出密碼,並護送他去棗強方向尋找冀南軍區。呂正操同意了他的請求,令偵察科長原星派偵察參謀王德彰帶一個偵察班,幫助他撈出密碼,並負責護送他返回冀南軍區。

11日晚,根據冀南軍區這位機要科長介紹的情況,呂正操帶著隊伍往南走,越過了南宮縣全境,於12日淩晨到達威縣境內的掌史村。

掌史村在北平至大名府的公路西側,有300多戶人家。南距威縣縣城約15公裏,北距南宮約30公裏,東距山東臨清約50公裏。威縣、南宮、臨清,這都是駐有一個中隊以上日軍的大據點。村子建於高台地形之上,沒有土圍子,隻有斷斷續續的土牆,村中一條東西大道,可通車輛,房舍多為磚瓦結構,比較堅固。村正東有一深約15米的自然溝,寬可通行大車。村南有一南北向深約半米的自然溝,時寬時窄。村西邊和西北邊正在修碉堡,尚未完工。沒有敵人,屬我方有一定群眾基礎的遊擊區。隊伍進村的時候,正值老百姓做早飯,戶戶農家冒出炊煙,家家養的狗,見街上來了生人,都叫起來。分工管後勤的人,馬上忙著號房子,安鍋做飯。負責警戒的人,也在村外安排好了崗哨封鎖消息,準進不準出。許多人走了一夜,都困得不行,就在當街一躺,先睡上一會再說。不料忽然間先是南邊,後是西邊,槍聲就響了起來,而且愈來愈密,其中還不時夾雜著手榴彈爆炸聲。原來敵人此前向各村派伕修崗樓。部隊一進村就封鎖消息,民伕自然去不了。於是三十多個偽軍、偽辦事人員,就大搖大擺地來催要民伕了。值勤部隊未及請示,就開槍射擊,並一直追到據點跟前,消滅了一批偽軍,可也暴露了目標,驚動了敵人。太陽升起的時候,從威縣來的日本兵打著太陽旗也來了,由東、西兩則迂回,包圍了村子,並不斷朝村中射擊,我方警戒部隊也開始還擊。

抗日健兒在村內與日軍戰鬥槍聲一響,呂正操等人立刻把值班部隊負責人叫去問明情況,批評說不該暴露目標。但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用。迫在眉睫的問題是必須速下決心,是乘敵人尚未形成合圍趕快轉移,還是先堅守?呂正操回憶說:當時我同黃敬、沙克、卓雄、張學思同誌商量後一致認為,白天不能行動,隊伍這樣大,非戰鬥人員這樣多,一行動就會被敵人打散,隻能固守村莊,等到晚上才能突圍。於是我們決定:在敵人打上來以後,隻用步槍、手榴彈還擊,不準使用重武器,以迷惑敵人,讓敵人摸不清底細,待突圍時再使用重武器。

大政方針定下來後,便立即召開了作戰會議。參加了會議的原星回憶說,除了幾位首長外,到會的有27團的主要領導,兩個特務連的幹部,加上機關作戰科、偵察科、通訊科等幾位科長。呂正操首先分析了敵情,他說當麵之敵恐怕並不知曉我方實情,大概是乘拂曉以奔襲方式包圍村子,抓遊擊隊的。因此我方重火器一律不準開火。但在主要方向地段,為打敵衝鋒,歪把輕機槍可以開火。總之要裝孫,使敵感到我方最多是個較大的遊擊隊。接下來,部署了任務,命令27團二營負責村東口至村南自然溝以東的防守;三營接二營右翼至村西口地段。特務一連負責村東口(不含)至北口(不含),特務二連負責村北口(含)至西口(不含)。交待完任務,呂正操又嚴肅地指出,白天不宜轉移,各部隊一定要堅持到晚上。至於敵情變化,呂正操說,目前敵人,不會超過500人,打到午時十二點左右,敵人可能會增到千人甚至更多,打到下午四時左右,石家莊、邢台、邯鄲、濟南、德州援敵均可趕到,敵人可達3000人以上。各部隊絕不能疏忽大意,要嚴守軍紀,聽從指揮,他還特別勉勵27團的幹部說,要發揚27團善於打村落防禦戰的光榮傳統。

最後,呂正操又命令偵察科要設法與剛進村時派出去的偵察人員溝通聯絡,通訊科要與八路軍總部保持可靠穩定聯係,萬勿中斷。

散會後,各部隊立即分頭行動,搶修工事,並用磚坯、門板,雜物把東西街口堵死,把住家院牆挖通,準備打一個白天。這時村周圍的敵人不過三四百人。這些敵人認為這村子靠公路這麼近,是他們的地盤,村裏不過是“土八路的幹活”,氣勢洶洶,趾高氣揚,老人們回憶說,當時用肉眼即可看見日本軍官穿著白襯衣,挺著肚皮,掄著指揮刀,哇哇叫著逼著士兵往上衝,迫擊炮和重機槍,就明擺在打麥場上,連工事都不挖。

八路軍奮勇殺敵

一上午衝了三四次,仍沒衝進來,村周圍的敵人,也已增加到1000人左右,據老人們說,大概就在中午前後吧,敵人逼著一位老鄉送來封“勸降信”,說你們已被5000“皇軍”包圍了,抵抗是沒有用的,快投降吧。呂正操看了蔑視地說:“5000人算什麼,老子是準備打一萬人的。”采訪史立德記錄。

午後,戰鬥剛稍緩忽然又緊張起來:出現了一個對我軍極為不利的事情:27團一個排長竟然臨陣投敵了。這個家夥當然知道呂正操等冀中軍區、冀中區黨委領導人都在村裏,也知道村裏有多少戰鬥部隊。這下子可要麻煩了。呂正操立即召開了第二次作戰會議,通報了這個情況,並指出敵人很可能會緊急增兵。要求各部隊立即加強工事,依情重機槍可以開火。機關幹部立即清燒文件。

當時,呂正操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的。事情很明白:日本人興師動眾,要捕捉的首要目標就是冀中軍區領導機關,如今發現了呂正操,日本人還不馬上發狂一般趕來?情況危急萬分。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天下午敵人雖猛衝了數次並施放了毒氣,但直至黃昏,也未增兵。原星說,根據當時的戰鬥情況和他1980年現地調查,敵人始終未超過千人,村東北至西北基本沒有敵人,並未形成全麵合圍。或許是日本人不相信那個投敵分子的話?或許是周圍敵人據點一時無兵可調?曆史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日方文獻中隻有一段簡單的敘述:

獨立混成第八旅團也取得了戰果。6月12日在威縣以北地區,搜索到估計有敵軍司令呂正操所在的部隊,並將其擊潰。

從這段簡單的敘述中,我們找不到一點日軍為何未增兵的線索。這,隻能作為一個曆史懸案,留待後人吧。

參加過掌史村戰鬥的黃樺老人回憶說,他印象中,敵人那天至少往村裏打了幾百發炮彈。為了躲炮,他們這些非戰鬥人員,就把老鄉的門板摘下來,一頭放在地上,一頭搭在炕上,形成一個三角,門板上放些被子什麼的,人躲在裏麵。采訪黃樺記錄。原星回憶說,在第二次作戰會議結束後,他和作戰科副科長羅文準備到27團陣地上去看一看。羅文先出的屋,剛走到院裏,一發迫擊炮彈在首長們待的正房房簷上爆炸。一時間屋裏塵土飛揚,嗆得人什麼也看不見,忽聽得外頭有人喊:“羅科長受傷了。” 出門一看,羅文頭上,肩上全是血,傷勢很重的樣子。連忙跑過去為他包紮。羅文自覺傷重,當時言明手表送給某人,鋼筆送給某人,並高喊“共產黨萬歲!”後來,醫生趕來,說血流得雖多,但傷勢不重,無生命危險,大家才鬆了一口氣。後來突圍時,呂正操還特別交待,要給羅文騎馬,一定安全帶出。到了黃昏時分,槍炮聲漸漸停了下來,敵人在村周圍燃起一堆堆火來,等待天明。呂正操等人又聚在一起,分析敵情,商量突圍的事,他回憶說:“傍晚時分,我們分析敵情,戰鬥雖然打得非常激烈,但是敵人沒有使用飛機,說明敵人沒有高級指揮組織,隻是當地守備部隊聯合作戰,估計敵人再增兵,把威縣周圍的南宮、清河、丘縣、廣宗、平鄉、巨鹿各縣的敵偽軍都調來,也不過3000多人,我軍能夠抵擋,並有把握重創敵軍。”

原星回憶說,當時定下來是21點突圍,實際上延續到22點以後才行動,計劃兵分兩路:一路由呂正操、黃敬、沙克率領,由27團2營開道,特務連一連壓後,向東突圍,出村後沿村東自然溝行動。另一路由張學思、卓雄、徐達本、張國堅等率領,前頭由27團3營開道,後頭由特務3連壓後。另抽一個連在西北角佯攻,牽製敵人。並規定了萬一失散後的集合點開始行動前,先悄悄把村東口堵塞的車輛、磚坯移開,然後兩路同時行動,原來一直“壓住不準用”的迫擊炮、重機槍集中火力射擊,開道的部隊把輕機槍集中起來,幾十挺機槍齊發,槍炮聲震耳欲聾,一下把敵人打蒙了,隻是胡亂放槍。呂正操回憶說:“這天晚上天黑地暗,伸手不見五指,隻見敵人的步機槍子彈在我們腳下穿梭,又都是炸子,”夜幕中隻見道道火光亂竄,但誰也沒去管它,隻顧跟著隊伍往外衝。到了村外,因為天太黑,再加上地形不熟,怎麼也找不見那條自然溝了。正在著急,忽然從村南方向,也即敵人指揮部所在位置,打起兩發照明彈來,一下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日。日本兵和偽軍一看村東口一支上千人的大隊伍正衝過來,又見村東南突圍的那一路正越過一個無水池塘,在一片開闊地上往前衝。前頭都是十幾挺機槍,機槍射手都是端著機槍射擊,一下都愣住了,他們的上司告訴他們來打小小遊擊隊,怎麼變成這麼多正規軍了。一時竟忘了射擊。而我們卻借著亮光,一下找到道溝,順著溝很順利地就突了出來。分頭突圍的兩支隊伍會合,在天快破曉時,來到預定的宿營地狼窩村。正要進村,忽然發現村西柏樹林、亂墳堆中有不少人影晃動,並開槍示警。當時天色未明,看不清衣服,難辨敵我。首長指示部隊立即作好戰鬥準備,並派偵察員前去偵察,如是敵人,即行開火,如是我方人員以白毛巾劃圈。氣氛頓覺緊張。

或許有人要問,千軍萬馬都衝出來了,這會又有什麼可緊張的呢?當年,呂正操等人作為冀中區主要領導,他們不能不想得多一些。27團那個排長投敵後,敵人為什麼沒有增兵?是不是在掌史村外圍幾十裏大範圍部署了合圍圈?抓獲冀中軍區司令員,這是多麼大的“功勞”。難道說,這一帶日軍駐軍的最高指揮官,日軍獨立混成第八旅團旅團長吉田峰太郎少將不願得到這個戰功嗎?不願當中將嗎?不願當師團長或是更大的官嗎?據原星等人回憶,從掌史村突圍前,約五點鍾呂正操命令給八路軍總部發報,報告說我軍區機關被圍,即將突圍,請求友鄰部隊火速支援。這份電報,是由冀中軍區電台政委江文親自拍發的。為什麼要請求支援呢?當然不是為了包圍掌史村這千八百敵人。呂正操等人當時恐怕是有更多的考慮,做了更壞的打算。拍完電報後,密碼即被燒掉。這也表明,當時呂正操等人是做了部隊雖然衝出掌史村,但在前麵又遭敵優勢兵力合擊被打散的最壞設想的。

八路軍總部接到這份十萬火急電報,非常著急,彭德懷等人立刻急電當時距威縣最近的新四旅,立即馳援冀中部隊。並迅速給冀中軍區回電,告知已通知新四旅接應,並告訴了與該旅聯絡的呼號與頻率,但冀中軍區電台一直未與新四旅聯係上,當時新四旅的政委,解放後任濟南軍區副政委的何柱成,曾和原星(後任濟南軍區副參謀長)談過此事,他說他們接到電報後立刻出發,但路程太遠,急行軍也要兩天多才能趕到,後得知冀中部隊已安全突圍、轉移、才終止行動。

如此不難理解,在狼窩村,一遇到情況,為何人們緊張萬分了。難道說,真是才離“虎穴”,又落狼窩不成。大家緊握著槍,焦急地望著前方,忽見偵察員在前頭拚命晃白毛巾,知是自己人,真是喜出望外,過去一問,原來是威縣地方武裝。

就在呂正操他們在狼窩村外焦急等待時,圍攻掌史村的敵人仍在衝村裏拚命射擊。直至天亮,幾個老鄉搖著白旗邊走邊喊:“太君別打了,八路軍走光了。”這才停止射擊,進了村,搜了半天,隻在村外樹林內找到我們隱藏在那兒的7名重傷員,並殘忍地把他們全刺死了。原星說,當時有8名重傷員未帶走,結果隻活下來一名,這位幸存者,是在夜裏爬到村西頭一位大嫂家,才活了下來,解放後,曾任營口某大廠黨委書記。冀中的老人們 ,一說起這件事,都搖頭歎氣說,要是在冀中,別說8個,就是80個傷員,也死不了。被日軍殺害的7名重傷員,後來被村裏的老鄉埋在村東北土坎子上。原星1980年去掌史村時,老鄉告訴他,有一位連指導員的遺體日後由家屬領走,其餘6位烈士的遺體,沒有人來認領,解放後移到南宮烈士陵園。

掌史村一戰,我軍傷亡46人(包括為敵殺害的7名重傷員),而日本人呢,當地老鄉說,戰後日本人搶來五十多頭牛,一頭牛拉兩具日本人的屍體,回威縣火化。原星說,依一般攻防戰鬥傷亡比例的規律計,敵偽傷亡當在500左右。敵我傷亡比例約為一比十。後來,這一仗受到中央軍委的電令嘉獎,被譽為“平原遊擊戰堅持村落防禦戰的範例。”6月14日,呂正操帶著隊伍到了冀魯豫根據地。這裏“敵人很少,除縣城外,大片土地都沒有敵人的據點,白天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終於有了一個安定的環境,呂正操他們在這個地區休整了個把月,8月底,開始往太行區轉移,10月,又穿過正太路,來到晉察冀根據地的阜平、平山一帶。岡村寧次帶著五萬重兵,撒下天羅地網想捕捉的這條“大魚”,是越遊越遠了。那麼,岡村寧次費盡心機撒下的“網”裏,究竟都捕捉到些什麼樣的“魚兒”呢?

冀中的百姓們有句話,叫“鬼子一下鄉,人和兔子就得換防。”說的是日本人下鄉來“掃蕩”,百姓們就不得不往野外跑,避其鋒芒,倒把野兔給趕到村裏來了。沒想到這次“五一”大“掃蕩”,日本人是村裏也去,野地裏也來。日本兵三、四米一個,端著三八大蓋就過來了,老百姓隻好沒命地跑,可跑來跑去,四周全是日本人,叫人家兜到“網”裏了。從5月11日始,至15日,日本人上萬人的“拉大網”搞了幾次。幾千人,幾百人規模的拉網,次數就多了。深、武、饒、安等冀中腹心區,幾乎村村有敵人。能從那幾天的“拉網掃蕩”中闖過來,活過來,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每一位經曆過這一段曆史的人,都有一段故事。一談起“拉大網”,再不愛說話的人,都會冒出幾句來:“日本人那叫狠,真是把奶子割下來。”

“不跑就沒命,命都不顧地跑。鞋都跑掉了,光著腳踩在石頭、穀槎、蒺藜、樹枝上,也不知道疼。”“有的這幹部那幹部,平時說的可好,一碰上‘拉網’也嚇草雞了。步都邁不開。”……

也許,請幾位當事人講講當年的經曆,會更具體、更生動地了解日本人的“拉大網”是怎麼回事。

沒想到,同在一個院住,平時老見的一位李叔叔,就是冀中人,而且就經曆過“拉網”“掃蕩”。他如今70多歲,60多年前,還隻有十一二歲。那麼,在一個孩子的眼中,“拉網”、“掃蕩”是怎樣的呢?以下據采訪李其煌記錄。李:我叫李其煌,老家在冀中饒陽縣大官亭村。在饒陽縣北邊,靠肅寧不遠。是個大村。冀中軍區、行署、區黨委及分區黨政軍機關,常住我們那一片,楊成武後來也去過。是冀中腹心區的腹心區。

問:“那也就是日本人‘五一’大‘掃蕩’中心的中心了。”

李:可不。“五一”“掃蕩”那年,我才十一二歲,正上高小,是個兒童團員。喜歡唱歌,來了工作同誌,總跟人家要印的歌篇。自己給訂起來,兩大本,當寶貝。“五一”“掃蕩”前讓人給借走了,老想著怎麼還不還我。

問:老想著這事,把敵人要“掃蕩”的事都忘了?李:忘倒沒忘,那會“掃蕩”是經常的事。滹沱河打我們縣裏過,饒陽縣城在河南,縣城裏就有鬼子。我們村在河北,離河堤大約有個十五六裏地。村南是一片窪地,是縣裏最大的一片窪地,南北大約長十五六華裏,東西有個三十幾華裏。窪地裏有各村的莊稼,有些鑽天白楊,稀稀疏疏的榆樹、椿樹。問:樹多嗎?聽說39年發水後,各家為了蓋房,把樹全砍光了?李:大概是砍了些樹吧,記不太清。打“五一”“掃蕩”開始,村裏人天天晚上帶著高粱餅子,帶上點水,扛著被子,到窪地裏過夜。那可真是遭罪,野地裏,晚上冷,母親都把孩子抱在懷裏。趕上下雨,就把被子披著,人人都是一頭土一頭水。我幹爹還牽著牛,那是全家的寶貝。天亮了,還得到地裏幹農活,不能說不幹活呀。我們家的地在窪地中間。記不得是五月幾號,大概是五月中旬。因為當時的麥子已能吹著吃了。冀中收麥子比北京這邊早。北京大概是6月10號左右開鐮,我們家鄉是5月底。記得那天還是在窪地裏睡的,拂曉天將亮時,就等著家裏送飯,老等等不來。那天早上靜的怪,靜得瘮人,讓人覺得要出什麼事。我們都往北邊瞧,影影綽綽瞅見村西出來一支隊伍。那時候我眼睛還特別好,可也斷不定是八路軍還是日本人。日本人要麼戴鋼盔,要麼戴尖頂的戰鬥帽,八路軍的帽子是方的,從帽子上可以判斷出來。可怎麼也看不清楚。這會子又看見後麵塵土四起,是騎兵來了。

鬼子騎兵前麵的隊伍一下子散開了,槍聲也“叭咕”、“叭咕”地響起來了。這下我們都明白了,前頭的隊伍一定是咱八路軍,後頭騎馬的是日本人。隻見日本的騎兵從兩側成弧形包抄過來,這會子百姓們也都像決了堤的水似的,都朝窪地裏跑。窪地裏呼爹叫娘的,亂成一團。我幹爹、幹哥一看今兒日本人這架式來頭不善,說快跑吧。

有不少人往河對岸跑,覺得過了河就安全了。可對岸情況到底如何不清楚,不保險。我幹哥說還是先上河堤,上了河堤,視情況決定過不過河。就是不過河,河堤也可以擋子彈。到了河堤上,從高往低這麼一看,窪地裏到處是跑動著的人,日本人的騎兵還在沿著弧線往前跑,北邊步兵也出現了,排成一線,由北向南壓過來。有個農民右手拿著把鐵鍬,日本人遠遠看去,可能以為他拿著杆槍,子彈叭叭落在他身旁。那個農民醒悟到這一點,丟了鐵鍬,沒命地跑。我幹爹、幹哥、我,還牽著牛,算跑得快的,跑到河堤上,沿著堤往東走,沒過河,總算跳出了日本人的包圍圈。遠遠地,瞅見日本人的軍隊合攏了,步兵也壓到河堤上,不少百姓沒跑出來,給圍在裏頭了。

問:這人怎麼跑得過馬?再說這婦女、孩子,怎麼跑得動?李:有背著跑的,夾著跑的,你沒瞧見,不管是大人、孩子、男人、女人,跑得那叫快,……這麼不知不覺跑了大半天,太陽壓樹梢了。下午三四點鍾光景吧。不知道日本人還要怎麼折騰。下一步往哪走呢?我幹哥膽子大,有見識,說日本人剛拉過網的地方反倒安全,於是我們幾個就又折了回來。這會兒天已擦黑了,跑了一天,轉圈子幾十裏地,一口飯沒吃,一口水沒喝。到了地裏,也沒處喝水去。那天好像下了點雨,就喝了幾口地上凹地裏的雨水。餅子幹巴巴的,也吞不下,掐了些麥子吹著吃了。就聽見日本人還在南邊村裏鬧騰,家裏還不知怎麼樣?那不知是個什麼心情。問:窪地裏有死人嗎?李:窪地裏到處是死牲口、扔掉的包袱皮、破水罐子什麼的,倒沒見著死人,可也沒什麼活人。一夜又是靜靜的。我們都趴在麥地裏,牛也趴在麥地裏。麥子那時有二尺來高,趴下日本人看不見。那牛也老實聽話。說也怪,雞、牛的,早時鬧得歡,這會都不聲不吭的。

問:我聽冀中的老人們說過,那會的牲口都靈性著呢,日本人槍一響,豬呀、羊的,都急著往圈外跑。買驢先得問會不會跳溝,不會跳溝,這價錢得降。

李:是這麼回事。那天那牛就是老實,可能它也怕落得日本人手裏。在窪地裏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日本人打村裏出來,往北回他們據點去了。帶著不少咱們的百姓,都是年青媳婦、青壯年,老的、小的不要。日本人光要青壯年和牲口、糧食。我們趴在麥地裏,遠遠看著日本人走了。

現在想起來,日本人那天合圍,是想抓咱們隊伍,可並沒抓著。不知為什麼,南邊縣城裏的日本人沒出來。要不,在河堤上一站,能跑出去的人就更少了。那真是想打死多少人就打死多少人。其實,日本人兵力不多,連馬隊帶步兵,也就是一個中隊的樣子,再加上些偽軍。要是狠狠打他一下子,絕不敢這麼鬧騰。

日本兵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順著麥壟就過來了,“八路的,八路的”上麵說的,是滹沱河北一次幾百人的“拉網掃蕩”。實際上,在那幾天,滹沱河南的形勢比河北還要緊張。在滹沱河以南,石德路以北,滏陽河以西的狹窄地區,日軍搞了幾次上萬人規模、合圍區達幾十裏的鬼子來了!

“拉網掃蕩”。據呂正操的回憶,這幾次大規模合圍,“一片是深縣、磨頭、衡水的敵人四路出擊,合圍深縣東南黃龍一帶的村莊;一片是深縣、武強、安平、饒陽和滹沱河北岸的敵人,以41師團為主力,合擊四縣交界的張邑、鄒村一帶地方;一片是束鹿、深澤、安平、深縣之敵,合擊四縣交界的角邱一帶地方。在這幾片根據地裏,幾乎村村都有敵人,用拉網戰術,步步壓縮,配有汽車、騎兵、車子隊,反複搜索‘掃蕩’”。那麼,當年的大合圍圈裏,又是怎樣一幅情景呢 ?當年在七分區文工團工作的杜敬回憶起日本人的“拉大網”,說,那不是“四麵槍聲”,而是五麵槍聲。他說:5月11日,敵人搞了一個方圓幾十裏的大合擊圈,北邊從滹沱河,南邊從滄石路,西邊從深澤至晉縣線,東邊從安平至深縣線,四麵的敵人像拉網一樣一齊往裏壓縮。當時人們並不了解這種情況,隻是聽到北邊有敵人打槍就往南跑,聽到西邊有敵人打槍就往東跑。這樣,敵人的合擊圈越壓縮越小,最後把人們趕到深澤、安平、束鹿三縣交界的野地裏,四麵離村都較遠。被包圍在這合擊圈裏的人,成千上萬,男女老幼都有,黨政軍民的幹部、戰士也夾雜在裏邊。敵人繼續從四麵打機槍,加上空中的飛機也往下打機槍,五麵槍聲不斷。人們試圖跑出合擊圈,但哪一麵也有敵人的步兵或騎兵,因此跑一段又回來了。有些抱小孩的婦女,跑得太累了,隻好坐在地上聽天由命。

我們文工團的幾十位同誌都被包圍在大合擊圈裏,但已經跑散了。最後和我在一起的隻有演員張洪同誌(深澤縣棗營村人)。我和張洪一起分析,敵人把這麼多人都包圍在這裏,不可能都帶走,必然要從中挑選,而我們這樣的年輕人肯定是被抓走的對象。因此我們兩人決定,不顧敵人的機槍掃射,拚命也要往外跑,寧死不能被敵人抓住。安平、束鹿我們不熟悉,就往熟悉的深澤境內跑。跑了一段,看到南麵有敵人的馬隊跑過來了,西麵有敵人的步兵從杜家莊東口出來,分為兩股,一股往東南,一股往東北,成為一個鉗形,以繼續緊縮包圍圈。敵人從飛機上打下來的機槍子彈,像雨點一樣落在我們身邊,把地上的土打得“噗噗”地冒煙。我們看準了機會,敵人的馬隊還沒跑到我們跟前,從杜家莊出來的兩股敵人的尾巴都已出了村,這正是個空當,我們飛快地從一個交通溝裏跑進了杜家莊村裏,算是跳出了敵人合擊圈。事後聽說,被包圍在合擊圈裏的人們,很多被敵人帶到安平縣角邱村去了。

其實,杜敬他們此時並沒有跑出敵人的大合圍圈,敵人“拉網掃蕩”是多層次的,這一波過去了,不久可能又有一波過來,有時“掃蕩”

完這一片,回過頭來又“掃蕩”一次,有時是一隊人馬成東西向拉開,在野地裏趟上一遍,同時另一隊人馬成南北向拉開在野地裏趟一上遍,好像梳頭一樣,叫“梳籠式掃蕩”。

因而,他們還得接著跑。杜敬回憶說:我和張洪在杜家莊沒有住腳,繼續往西北方向走。每經過一個村,都看到敵人“掃蕩”

過後的淒慘景象。街上冷冷清清,因為絕大部分人都被敵人“拉網”拉走了,隻剩下一些跑不動的老人,在街上哭哭啼啼,有的是家裏人被敵人打死了,有的是親人被敵人抓走了,有的家裏房子被燒了。

我們是黎明時分聽到敵情後跑出來的,這時已到了下午,大半天還沒吃飯,肚子早餓了。

走到一個村,想起我在縣文建會工作時認識這村的文建會主任,於是到了他家,想找點東西吃。這家人不是地主,就是富農。因為隻有這樣的人家,才供得起子弟讀點書。所以那時的村文建會主任多是地主、富農家庭出身的在鄉知識分子。我們進了他家的大門,正好看見那位主任從二門裏出來,我們說明來意後,這位過去見了麵總是很熱情的老熟人出乎我的意料,很冷淡地支吾了兩句就進去了。我們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出來,估計是從這個深宅大院的後門或旁門溜走了。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環境變了,人也跟著變了。

我們又往前走,到了周家莊,張洪的姐姐家在這村。家裏沒人,我們掀開夾道裏的鍋,鍋裏有剩高粱麵餅子。正吃著,張洪的姐姐哭哭啼啼地回家來了,原來她父親被敵人打死了。她要張洪和她一起料理後事。張洪有些猶豫。因為我們估計,敵人從滹沱河往南拉了一次網,把絕大部分人拉走了,回來時還會由南往北再拉一次。所以我們今天必須到滹沱河北去,才能躲過敵人。張洪要跟我一起去,但出村不遠,畢竟出於父子之情,又回去了。

傍晚,我走到馬鋪村西,想從這裏過河。河水很淺,挽一挽褲腿就可過去。但敵人已經把河封鎖了,在河北岸,每隔一段就點起一堆火,並有騎兵來回巡邏。我蹲在河南岸的一棵樹下,觀察了一會兒,摸清了敵人騎兵來回巡邏一趟所需要的時間,看準一個空子,就很快趟過河去了。一到北岸,遇見一個穿破衣服的老頭,一看就是個老貧農。他看出我是個革命工作人員,立即十分關切地對我說:“唉呀!同誌啊,你這會子過河多危險呀,敵人的馬隊剛過去。”我說:“我看見了,正是趁這個空子過來的。”那位老貧農急忙把我領進一個小交通溝,讓我在五千村邊上往北走。越過了敵人的封鎖線,天也黑了下來,才算比較安全了。

杜敬他們,畢竟是本地人,又是男人,地方熟,有主見,拚死拚活,總算闖了出來。如果是外鄉人,又是女性,恐怕就更難了,當年在冀中軍區火線劇社工作的劉燕瑾女士,在赴外地拍電視劇前夕,抽時間接受了采訪。

以下據采訪劉燕瑾記錄。

劉:在“五一”大“掃蕩”時,我們火線劇社都分成若幹小組,分頭行動。我是跟指導員解傑在一組。那天晚上一夜走了一百多裏,想著已經跳出敵人的合擊圈了,進村找飯吃。沒想到正鑽到敵人包圍圈裏來了。跟著老百姓往村外跑吧,一跑跑散了,就剩我和丁冬在一起,到了村外,就看見日本騎兵在兜圈子,圈子越兜越小,就把人全圍在裏頭了。

問:有多大一個圈子?劉:不大,也就兩個籃球場那麼大吧,幾百人。這時候敵人的騎兵一邊跑著壓縮包圍圈,一邊叫喊著。步兵也上來了。日本兵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就過來了。

一邊走一邊喊:“八路的,八路的?”老百姓都擠成一團了,最後隻好都蹲下。不敢抬頭,也不敢睜眼看。聽著不遠處有個人慘叫一聲,知道是敵人拿刺刀挑了一個。我和丁冬沒在一起,可也離的不遠,互相看得見。

趕緊就著點露水,拍點地上的浮土,弄在臉上。可手裏空空的,不像個逃難的老百姓。正著急,“啪”

的一下,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扔過來,嚇了我一跳,睜眼一看,是個舊包袱。是邊上一個很瘦小,還有點喘病的大娘扔給我的。大娘小聲說:“閨女,快拿著,”我趕快兩手抱著。回頭一瞧,覺得丁冬比我更不像老百姓,就又扔給她了。這會子聽見日本兵大馬靴踩著就過來了,趕緊低下頭。日本兵端著刺刀先走到丁冬那兒,丁冬把頭低下來,雙手緊緊抱著包袱。日本兵一刺刀把包袱挑到地上,一看都是些破衣服,破布頭,隻看了一眼,就朝我走過來,猛然吼了一句:“什麼的幹活?”我趕快回答:“老百姓,老百姓。”那日本兵又問了一句:“哪個村的有?”

我想回答就是附近那個村的,可又不知道村名,這不急死人嗎?虧得我旁邊那位大娘搶著回答:“就是這村的,太君,她是良民。”說著把我往她身後拉。日本兵瞧了瞧我,反正我一半是真的,一半裝的,那麼半真半假吧,做出直哆嗦害怕的樣子。日本兵就端著刺刀往前去搜索別人去了。聽得見遠近日本兵一個個挨著用半拉子中國話問:“什麼的幹活?”“八路的?”

問:這要是漢奸就壞了,你們都是外鄉人,一張口就能聽出來不是本地人。

劉:不用張口也能瞧出來。別看都換了便衣,可許多地方還是和老百姓不一樣。虧得那天都是日本兵。就這麼著,還抓走一個男的——不是我們劇社的人。

也穿著便衣,可衣服上有那麼點鋼筆水。老百姓不用鋼筆。

日本兵抓了些人,騎上馬就走了。聽見馬蹄聲越來越遠,可我們還是一動不敢動。我看看丁冬,丁冬看看我,好像做夢一樣。不相信又闖過了一關。這會已是過晌午了。就聽見村頭上有老頭和小孩在喊:“維持上了,不要緊了,回家吃飯去吧!”藏在麥壟裏的老鄉們一個個陸陸續續地回村了。那位給我包袱的大娘,也要回家了。我們把包袱拾起來,拍打拍打還給她,道了謝。她對我們說:“閨女,跟我回村吧。”這村裏情況怎麼樣不摸底,我們沒敢去。她走後,我和丁冬趕快去找自己的人,附近的各個麥窪都找過了,一個我們的人也沒找著。老鄉都走了,茫茫無邊的大麥窪最後隻剩下我們這兩個無家可歸的人了。東望望,西望望,不知道村名,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怎麼辦呢?剛才還滿是人的麥地裏這會人影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