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華燁
歲月如刀，白駒過隙。
我會靜默得站在這裏上，等待著有一天你帶我徹底地逃離。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視聽裏全部都是他們的爭鬥與暴力。他們的爭吵聲在每天特定的時間響起，如同一個精致的經過主人悉心調整過的鬧鍾在某個時刻發出嘈雜而煩悶的鳴笛聲，將深深地沉浸在睡夢中的人驚醒。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很害怕，害怕我天真而細小的心靈裝載不了他們日日夜夜永不絕息的爭鬧。
剛開始的那段日子裏，冰冷而苦痛的眼淚順著我柔嫩的臉頰一顆一顆地滑落，掉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破碎的聲響。
我眺望著遠處的風景，城市裏茂密的槐樹終究敵不過呼嘯而過的秋風，漫天飛揚的落葉如同一個爛漫童趣的小女孩快樂地跳著華麗的舞蹈。看著遠處的行人，他們溫和的表情上寫滿了他們對美滿生活的留戀。匆匆而過的車輛裏麵承載著一戶一戶享受天倫之樂的家庭。
我真的好羨慕他們，我不敢奢求太多，我隻想沾染他們幸福的邊角。
我不斷地尋找暗夜裏心靈的窗口，搜索破曉前一絲微弱的光亮，泅渡橫臥在我麵前的那條洶湧澎湃的湍急的河流。
可是上蒼為什麼要如此的狠心剝奪所有我享受快樂的權利。
我沒有其他孩子慣有的歡聲笑語，開心的時候我找不到可以讓我信任和依靠的人分享內心的喜悅，傷心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將心底的壓抑與憤懣傾訴給任何人，我隻能夠孤獨地靜坐在一扇小門裏麵，對著永遠沉默的牆壁，連一滴眼淚都不敢往外流。
在一個春光明媚、陽光燦爛的春日裏，我透過玻璃窗看到了在槐樹底下踽踽獨行的你，那天你一定傷心透頂了，因為我看到了你眼角殘留的淚水，聽到了你咽喉發出的一陣一陣低沉的嗚咽。
走著走著，你突然不走了，佇足在原地，似乎在努力地思考著什麼重要的事情。你徑自走到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然後保持了那個英姿颯爽的坐姿，靜靜地呆了兩個時辰。
你到底在思考著什麼，你也像我一樣每天都不開心嗎？你也和我一樣整天沉浸在沒有邊際的傷慟之中嗎？
從那一天起，在每個歸鴉繞樹、華燈初上的午後，你都會披戴著一副沮喪而頹廢的表情孤獨地坐在散發著冰冷光芒的青石板上，繼續你那深沉而漫長的思考。
你的背影被黃昏的夕陽逐漸地拉長成一條完美的弧線，在光與影的投射下形成斑駁的畫卷。我每天傍晚都會依偎在窗台前，隻為能夠坐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寂靜地等待著時光穿梭於你我之間，寂靜地看著你茫然而空洞的表情，細細地品味你那張落寞的臉。
不知是在哪一天，你看到了正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你的我，然後你拋給了我一個巨大的微笑，頓時我感覺有一股強大的暖流從腳底開始流淌，侵染了我全身的每一處細胞。那股暖流讓我至今記憶猶新，在某些孤獨而絕望的夜晚給了我生存下去的勇氣。
你走到了樓下，使勁地向我招手，露出的那一排閃亮而整潔的牙齒如同荒蕪的西北荒漠裏一行一行挺拔而威武的白楊。
你對我說：我們做朋友好嗎？
我想都沒想，微笑著向你點頭。
你說：那我們以後就是朋友了，我叫文凡，你呢？
我說：我叫華燁。
於是我勇敢地向樓下走去。
我們乘坐著駛向郊區的公交車，兩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在車上歡快地歌唱著，吸引了無數旁人的目光。他們一定以為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妹妹，哥哥和妹妹在一起，妹妹才會那麼滿足，哥哥才會那麼開心。
車子停下來的那一刻，你緊緊地拉住我的手，朝著遠處荒涼的村長跑去。
時間在我們的奔跑當中停滯，留下一對歡快的孩子在風中追逐如同在秋風中迷失了方向的兩片落葉，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你的聲音在大風中變的微弱：前麵就是我家，我們回家去。
我高興地點了點頭。
你說：我教你很多好玩的東西，這都是我們鄉下的孩子玩的。
然後你突然露出失望的神色，說：但是你是城裏的孩子，會不喜歡的。
我說：我喜歡，隻要是你喜歡的，我就喜歡。
就在那一瞬間，你的眼眸再次閃現出神采奕奕的光芒，你的嘴角向上輕揚起一個完美的弧度，如同爽朗而明亮的夜空中一輪撩人心弦的新月。
你教我好多好玩的東西，那些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玩具，你說這些玩具都是你自己平日裏創造的，沒有任何人教過你。頓時我深深地歎服你的才藝，感覺此刻站在我身邊的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師。
你帶我去了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裏高大的喬木遮擋了落日的餘暉。我們穿行在那片沒有盡頭的樹林裏，直到天色完全的暗了下來。我心底卻沒有半點恐懼，因為有你陪伴在我的身邊，我知道你一定會很好地保護我，會趕跑樹林裏那些凶猛的野獸。
我們依然在樹林裏漫無目的地行走，我知道我們已經迷失了方向，我知道我們沒有找到逃離這一片樹林的出口，我知道當時你的心中一定萬分焦急。
你說：你害怕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怕。
然後你把我攬入懷裏，我卻聽到了你胸膛雜亂而劇烈的心跳，感受到了你胸口熾熱的溫度。
那天夜晚，我們一刻也沒有停歇，努力地尋找來時的路。漫天的銀河恍若一盞明亮的燈籠為我們提供源源不斷的光明，我徜徉在半昏半明的世界裏，卻感覺有一股巨大而滔滔的暖流席卷了我的全部生命。
短暫而刻骨銘心的一夜星河永久地鐫刻在了我的心中，突然我很害怕天亮，我怕天亮之後會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緊緊地扯住了你的雙手，怔怔地對你說：我們不要再往前麵走了好嗎？
你愣住了，但你還是停下了疾馳的腳步，眼中卻充滿了疑惑：燁，我們呆在這裏會被野獸吃掉的。
然後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但我知道我不是因為害怕野獸，我怕我離開這裏以後再也不能夠和你在一起了，再也不能夠讓你拉著我的手在狂亂的風中肆意地跑了，再也看不到你深邃而未知的眼眸。
如果他們知道我偷偷的跑了出來，一定會把我永久地囚禁在密不透風而暗無天日的房門之中，我從此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了。
滾燙的眼淚在徹底打開了閘門之後如同傾瀉而下的瀑布，不知疲倦地向下奔湧而去。
你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你隻是不停地安慰我，你不停地說著你錯了，說你以後再也不會拿野獸的事情來嚇唬我了。
可是，我並不是在生你的氣，我隻是害怕，害怕這是我第一次和你出來，可能也會是最後一次和你見麵。
你也許不能夠理解我的過往。
將已經逝去的破碎的過往重新拚接成為一個完整的時間機器，在這段不漫長但也不短暫的時光的洪流中，我的生活僅僅被停頓在一個狹小的牢籠裏，他們從來不允許懷著一顆熾熱的好奇心的我向外探索未知的世界，我就這樣被他們殘忍地桎梏在早已化定好的安寧而冷清的區域內，孤寂地觀望著周圍的一切。
哭到了最後我已經精疲力竭，我不停的抽噎著，說：他們知道我溜了出來，以後不會再準我出門了。
我又會被他們關在小屋子裏麵了。
你輕撫著我的小手，說：他們為什麼要把你關起來？
他們說我是災星。他們說我是災星。我不是災星，我不是。。。。。。。
劇烈的傷痛與委屈再一次湧上心頭，可是為什麼我再也流不出眼淚。我已經好久沒有流眼淚了。
不是的，你不是的，你是我的幸運之星。說著說著你也哭了。
我真的不喜歡看見你哭的樣子，你哭起來就不好看了，如果連你都哭了，誰還能夠帶我穿行漫無邊際的黑暗，誰還能夠在絕望而孤寂的日子裏給我送上一縷暗淡卻溫暖的陽光，誰還能夠將我從苦難的束縛中解救出來，還我一片明朗的天空。
你一邊擦拭著眼角殘留的淚水，一邊對我說：我太小了，我不能帶你離開這裏，但我真的好想帶你離開這裏。
你不要走好嗎？不要離開。
你等著我，等我長大了，等我強大了，我一定要帶你離開這裏，你一定要等我。這時的你早已泣不成聲。
嗯，我等你，我會在那扇小房間裏等著你帶我走。
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我總是會意猶未盡地想起你，想起那些空空蕩蕩的瞬間，想起那片密不透風的樹林，還有在茂盛喬木的庇佑下安然而欣喜地奔跑著的兩個無邪的少年，想起那個傷心透頂的女孩偎依在男孩子的肩膀上失聲痛哭，想起那個男孩子在女孩子抱頭痛哭的瞬間感到的綿延不段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