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記》裏有這麼一則故事:楚國有一對夫婦,夫為幹將,妻叫莫邪。他們都是造劍專業戶,楚王命他們造一對利劍。三年後,利劍鑄成。夫幹將卻告訴妻莫邪說,我們替楚王造劍,一旦他得到手,為絕世人非分之想,他肯定把我幹掉。反正都是死,不如我們隻給他雌劍,雄劍藏到南山。你懷孕在身,將來若生兒子,記得叫他替我報仇。
果然,楚王得劍後,就把幹將殺了。不久,莫邪生了一個遺腹子。兒子長大後決定要報殺父之仇。結果他去南山取下雄劍後,楚王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帥氣高大的男人要殺他。於是下令搜捕,莫邪的兒子自己心虛,躲到山裏去了。
就在山裏,他遇見一個俠客。俠客了解情況後說願意替他報仇,但必須借兩樣東西。一樣就是雄劍,一樣就是他的頭顱。莫邪兒子同意獻上頭顱和劍,劍客就提著這兩樣東西去見楚王。
楚王見到要殺他的人的人頭後狂喜。俠客建議他起火煮頭,煮了三天三夜,頭都沒爛。俠客又誘楚王到鍋前觀看,楚王一探身,俠客手起刀落,把楚王的頭砍下來。接著,俠客也將自己的頭砍下,三頭並煮鍋中。
瞧瞧,多仗義、多悲情、多浪漫的複仇故事啊。
個體複仇方式源遠流長,影響久遠。但是,隨著時間推移,個體複仇又演變成集團複仇,這才是最具有恐懼性質的毀滅行為。
戰國時代的長平之戰,秦將白起打敗趙國,俘獲四十萬趙國人。當時,白起擔心趙國俘虜造反,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夜之間就將四十萬趙國兵坑殺,隻放了二百來號人回國報信。
白起這筆惡賬,記在了秦國頭上。多年以後,秦朝崩潰,故楚國貴族將軍項燕孫子項羽兵指鹹陽,打敗秦兵,俘獲二十萬秦國兵。跟當年的白起一樣,項羽擔心俘虜群體過大,一旦失控後果很嚴重,又是一不做二不休,僅一夜就坑殺秦二十萬俘虜。
項羽的一生是複仇的一生。他身上所有的能量,都是複仇魔鬼賜予他的。隨著阿房宮那一把大火,終於息了他沉積多年的滅國之恨。但是,項羽卻沒想到,暴力不是萬能的,他崇拜暴力,也死於暴力。
再來看項羽的對手漢高祖劉邦。劉邦早年征伐時,也屠過城。但是,劉邦喝酒是上了癮的,殺人卻沒上癮。相反,他收放自如。鹹陽城下,約法三章,此舉就注定王天下者,必是劉邦也。劉秀的血液裏流淌著高祖劉邦的血。他可以允許耿弇屠城,卻不允許吳漢火燒宮殿,奸殺平民。
這是為什麼呢?認真研究就會發現,這裏麵的學問很多。
我認為,在曆史集團對抗鬥爭中,報複性的屠殺就結果看肯定是個政治學問題。但是,從動機來看卻是個經濟學問題。政治學關注正義與邪惡的較量,強權與弱勢的平衡,經濟學則注重成本投入與收益利潤的比較。
就這個觀點,我們不妨再作深入分析:公孫述和劉秀對抗過程中,雙方都是投入老本的。公孫述傾全國之力,劉秀也基本上把全國優秀的將領和兵力都投到戰場中去。
戰爭的遊戲規則古來有一個不成文的條例,即是降者不殺,殺降不祥。我們排除個別像白起項羽這種不守遊戲規則的,大多數人都是遵守規則的人。比如,劉秀王邑率數十萬軍攻打昆陽城時,王鳳頂不住了,就說要投降,他死都不同意。
為什麼呢?因為王邑知道,如果王鳳降了,按遊戲規則,他就不能屠城了。
我們算算,劉秀和公孫述交上兵後,劉秀勸公孫述投降多少次了?多的不敢說,兩三次還是有的。甚至公孫述隻剩孤城成都時,劉秀還好言好語說,隻要你肯投降,刺殺來歙和岑彭的事就算了。可是,公孫述就是不肯,骨頭比石頭還硬。
公孫述生前不肯降,延岑也不能代表公孫述。所以,吳漢就隻有按遊戲規則來辦事,屠城泄憤。
在吳漢看來,沒有比屠城更適合的複仇方式。如果不屠,就是便宜了公孫述,那來歙和岑彭之死這筆賬怎麼算?還有自己兩次打到成都城,險些喪命,這筆風險怎麼償還?
戰爭的本質是什麼?政治是特殊的經濟模式。低成本,高收入,是其追求的最高境界。然而吳漢屠城,執意追求經濟利潤,卻輸掉了政治道義。
一切失去道義的交易,都是失敗的買賣。隻可惜,吳漢悟性不夠,定力不足,所以沒有參透。也就怪不得劉秀要拍桌子罵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