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山在一個角落裏,似乎人跡不多。掃葉樓的安排與豁蒙樓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這裏是滴綠的山環抱著,山下一片滴綠的樹;那綠色真是撲到人眉宇上來。若許我再用畫來比,這怕象王石穀的手筆了。在豁蒙樓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掃葉樓上卻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象滿為這座樓而設,一上樓便什麼都有了。夏天去確有一股“清涼”味。這裏與豁蒙樓全有素麵吃,又可口,又賤。
莫愁湖在華嚴庵裏。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卻有荷花荷葉。臨湖一帶屋子,憑欄眺望,也頗有遠情。莫愁小像,在勝棋樓下,不知誰畫的,大約不很古吧;但臉子開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揮袖淩虛翔”的意思;若讓我題,我將毫不鋳躇地寫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畫像,也在這裏,想來許是那一幅畫所從出;但生氣反而差得多。這裏雖也臨湖,因為屋子深,顯得陰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陰暗得好。詩文聯語當然多,隻記得王湘綺的半聯雲:“莫輕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氣概很不錯。所謂勝棋樓,相傳是明太祖與徐達下棋,徐達勝了,太祖便賜給他這一所屋子。太祖那樣人,居然也會做出這種雅事來了。左手臨湖的小閣卻敞亮得多,也敞亮得好。有曾國藩畫像,忘記是誰橫題著“江天小閣坐人豪”一句。我喜歡這個題句,“江天”與“坐人豪”,景象闊大,便得這屋子更加開朗起來。
秦淮河我已另有記。但那文裏所說的情形,現在已大變了。從前讀《桃花扇》《板橋雜記》一類書,頗有滄桑之感;現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曆的情形,怕也會有滄桑之感了。前年看見夫子廟前舊日的畫舫,那樣狼狽的樣子,又在老萬全酒棧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氣的所謂秦淮小公園,簡直有些厭惡,再別提做什麼夢了。貢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現在早拆得隻剩一點兒了。民國五年父親帶我去看過,已經荒涼不堪,號舍裏草都長滿了。父親曾經辦過江南闈差,熟悉考場的情形,說來頭頭是道。他說考生入場時,都有送場的,人很多,門口鬧嚷嚷的。天不亮就點名,搜夾帶。大家都歸號。似乎直到晚上,頭場題才出來,寫在燈牌上,由號軍扛著在各號裏走。所謂“號”,就是一條狹長的胡同,兩旁排列著號舍,口兒上寫著什麼天字號,地字號等等的。每一號舍之大,恰好容一個人坐著;從前人說是象轎子,真不錯。幾天裏吃飯,睡覺,做文章,都在這轎子裏;坐的伏的各有一塊硬板,如是而已。官號稍好一些,是給達官貴人的子弟預備的,但得補褂朝珠地入場,那時是夏秋之交,天還熱,也夠受的。父親又說,鄉試時場外有兵巡邏,防備通關節。場內也豎起黑幡,叫鬼魂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我聽到這裏,有點毛骨悚然。現在貢院已變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這些事情的了吧?
明故宮隻是一片瓦礫場,在斜陽裏看,隻感到李太白《憶秦娥》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二語的妙。午門還殘存著,遙遙直對洪武門的城樓,有萬千氣象。古物保存所便在這裏,可惜規模太小,陳列得也無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馬,雖然殘缺零亂,還可見泱泱大風;享殿並不巍峨,隻陵下的隧道,陰森襲人,夏天在裏麵待著,涼風沁人肌骨。這陵大概是開國時草創的規模,所以簡樸得很;比起長陵,差得真太遠了。然而簡樸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現在怕也撿不著什麼了。那地方毫無可看。記得劉後村的詩雲:“昔年講師何處在,高台猶以‘雨花’名。有時寶向泥尋得,一片山無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隻如此。還有,前些年南京槍決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車夫遇見別的車夫和他爭先時,常說,“忙什麼!趕雨花台去!”這和從前北京車夫說“趕菜市口兒”一樣。現在時移勢異,這種話漸漸聽不見了。
燕子磯在長江裏看,一片絕壁,危亭翼然,的確驚心動魄。但到了上邊,逼窄汙穢,毫無可以盤桓之處。燕山十二洞,去過三個。隻三台洞層層折折,由幽入明,別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勝,不用說,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兩色,以象征青天白日,與帝王陵寢用紅牆黃瓦的不同。假如紅牆黃瓦有富貴氣,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卻有名貴氣。從陵門上享堂,白石台階不知多少級,但爬得夠累的;然而你遠看,決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台階兒。這是設計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