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江南風物(9)(2 / 2)

中國的知識分子本質上是窩囊的,但不妨礙對義行俠骨者的歌頌和讚美,以別人的豪情和犧牲澆注自己心中的塊壘,這也是真誠的表白,同樣是對自己的一種激勵和慰勉,也可以看作是蘇州人性格完善的一種肯定和嘉許。

清人趙翼的《山塘絕句》說得相當好:“普惠祠基築短牆,五人墓木獨蒼蒼。山塘滿路皆脂粉,可少秋風俠骨香。”

李福也有相似的禮讚:“嗟爾,五人市兒輿隸爾,何所知爾獨好義……虎丘塘,七裏長,花市叢中三尺土,五人名姓千秋香。”

就是這座小小的紀念堂,挺直了蘇州這座城市的脊梁,使這座美麗的水城有了永不停歇的正義和歌唱,也使柔弱的蘇州人有了“奮乎百世”的驕傲。

注釋[1]選自《遙望姑蘇台——蘇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作者山穀,作家。著有《回眸江南》、《世紀晚風》等。

玫瑰花[1]

林斤瀾

大約十來年前,我去到無錫。高曉聲帶我到惠山,去看看大約三十年前住過三五個月的房子。上上下下可以推門的推敲而進,不可以的也到門縫張了張,走到第二泉那裏,高曉聲就要找個雅座喝碗泉水龍井,作為雅興的收尾。我卻惦記著一方池塘,塘邊的青石板路,垂柳、太湖石假山。當年的日腳匆忙,年青的脈搏緊繃,有時在池邊略站一站,也說不上悠閑,可有些清淨的喜悅。後來的年頭如浪頭,一兩年不起浪,叫做“弦兒不緊”,兩三年呢,就是“缺根弦兒”了。人,不直升浪尖,就是滾落浪底,這才覺出來片刻的鬆弛寧靜,可以海綿一樣吸收柔情。回想起當年的池邊小站,也有了當年感覺不到的滋潤。

這個意思不容易說清楚,高曉聲也不等我細說,笑笑,抬腿就走,有些蹊蹺。

走到一個幹坑旁邊,站下。我說這不是,他說這就是。我說這不是這不是,他說這就是這就是。

一池春水哪裏去了?青石板路哪裏去了?一兩棵幹巴巴的樹比沒有還難受。我們住過的曲折小巷古舊平房都在哪裏?拆了?圈起來了?空著了?

當年的忙忙碌碌失落在眼時的空空蕩蕩裏,當年的片刻寧靜也沒有著落了,這個幹坑若隻管幹巴也罷,不,它幹在那裏發愁。

又過去了大約五六年,又一次走到無錫,沒有人帶路,自己走到惠山。忽然出現了街市,馬路,樓房。街市的繁華,馬路的熱鬧,樓房的現代氣象,應有盡有,應有的精神麵貌也當盡在那裏。

想著去看看一個新墳。當年的才女,後來錯劃、錯捕、錯殺,新近平反安葬的彭令昭之墓。沒有找到。

人家告訴我在哪裏哪裏的山坡上,我無端想起若在當年的池塘——後來的幹坑旁邊,可好,能叫幹坑又叫池塘了。

那麼去找池塘,也沒有找到,幹坑也沒有,連拆得空蕩蕩的地皮也找不見,眼前的都是樓房、馬路、街市,好不氣派。

又是後來的後來,想起來卻有一座彭令昭之墓,在向陽的山坡上,新挖的黃土暄暄,墓碑上沒有刻下“三錯”,有一首才女的小詩,寫著帶刺帶血的玫瑰花。

補記

這篇千字文是應《江南晚報》之約,憑點感想,隨手寫下,後來竟得了個獎,轉覺寫得隨便了。

八十年代初,彭令昭平反後,親朋同學給她立碑。有說刻上錯劃錯捕錯殺,那麼是塊三錯碑。有說碑在名勝景點,隻怕煞風景,豈不第四個錯了。有考慮周到的,以為立碑求其長久,還是不太紮眼的牢靠。有想象力豐富的,主張刻上一首才女自己的小詩,意味深長,又別致脫俗,這個主張大家讚成了。

有幾位建議刻上一首叫做“獻給檢察官的玫瑰花”,記不清最後的決定了。

向你們,我的檢察官閣下,

恭敬地獻上一朵玫瑰花。

這是最有禮貌的抗議,

無聲無息,溫和而又文雅,

人血不是水,

滔酒流成河……

也曾商量營墓於無錫惠山,後來選定她的生身之地蘇州靈岩山,兩地都是天堂風光,都是適宜的。決不會煞風景,倒有可能成為旅遊的名堂也說不定,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隻看見到處想方設法的賣錢。

詩人邵燕祥介紹過她的詩,標題是“血淚中的玫瑰花”。她自己在獄中說過:“血流到體外,比向內心深處流容易忍受。”像這樣的話,都像石碑一樣沉重,且有棱有角不興隨便。

注釋[1]選自《林昭,不再被遺忘》,長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