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我要媽媽!媽媽!”小女孩從鋼絲床上爬起來,揉著剛剛睡醒的金魚眼,哭得像個淚人,吊扇在她的頭頂瘋狂地轉動,頭發還是被汗和淚水浸濕得緊貼在臉上。
“辛明天你哭什麼哭,一睜眼就哭,就知道哭。”一個長著大方臉戴著厚玻璃片子的男人喊道,此刻他正在一張鋪著油膩膩綠色毛毯的方木桌上大把的搓著麻將,不知是不是輸了牌,他看起來有點不耐煩。
那個叫辛明天的小孩兒被她老爸一吼,哭得更厲害了。
麻將桌上一個長著黃長臉的阿姨好像也有點煩了,不過經驗告訴她這時候可千萬不能對小孩子吼。也許是想結束這沒完沒了的駭人哭叫,她聲音柔軟地對辛明天說:“明天啊,你媽媽去進貨了,待會兒就回來了,你要乖乖的媽媽才能快點回來,嗷,回來給你買糖吃。”
辛明天才不理那一套,這種騙小孩子的把戲她真是見多了。
“媽媽!我要媽媽!”哭叫聲變成了嚎叫,震耳欲聾。牌桌上幾個人不禁皺起了眉頭。
過了一段時間,辛爸爸實在是受不了了,他衝辛明天一吼:“還有沒有完,啊?再哭把你扔大街上別回來了!”
辛明天被吼得一愣,然後繼續嚎叫。最後,牌局不歡而散,大家結算了賬,然後收起了綠毛毯上的塑料方塊。辛爸爸把辛明天抱到了桌子上。
辛明天站在綠毛毯上,一瞬間居然慌了神。
平時在鋼絲床上她經常聽著麻將聲進入半睡半醒狀態,很多時候恍惚中她就想那張有點油膩的綠毛毯子是多麼神奇,它看起來就像一方小小的草坪,但是草坪上沒有白兔子,而是一個個小小的白色方塊。它們好像很怕羞的樣子,整齊地排列起來的時候誰也不肯露出自己的臉,非得有人狠狠地把它們拍到桌子上才肯扭捏地仰起臉來作望天狀,一下子就公示於眾了。那樣一張張花花綠綠的臉,天天被一雙雙手摸來摸去,居然還會害羞?辛明天現在就站在那塊小草坪上了,就像那些白子兒一樣突然被“啪”地一聲按在桌子上,不得不公示於眾了。說實話,她有些覺得羞愧,有些惱火。
“明天,看你都攪的我們打不成牌了,來給我們唱首歌吧,磨人的小丫頭。”那個黃長臉阿姨咧著嘴說到,臉上皺起了一大片紋。
辛明天感覺自己被當眾羞辱了,現在很惱火,她惡狠狠地盯著黃長臉阿姨說:“說說說,你說什麼說,就你長得最難看了,居然還有臉說!”也許黃長臉阿姨沒料到自己居然被一個六歲的小丫頭擺了一道,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就顯得更難看了......其他的人一聽都忍不住大笑起來,黃長臉阿姨也跟著笑起來,人群突然爆發出如此劇烈的笑聲,把辛明天的怒氣都嚇掉了一大半。也許這些人都覺得是童言無忌吧,一個小孩子說的氣話誰會當真呢?都當笑話聽了吧。
最後,辛爸爸用輕輕的略帶討好的語氣對辛明天說:“嘿,爸爸給你買個小糖人,你以後可不許再哭了啊好不好?”辛明天應了一聲,像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
在這個北方小城悶裏悶氣的仲夏七月裏,在那個有點年頭的光線有點灰暗的小雜鋪店裏,辛明天講了一個好像很難讓人忘記的笑話,在以後的很多年裏,再次見到那時的人,辛明天還是會被“取笑”一番。
隻是這其中所包含的俗世中簡單的快樂,對歲月流逝無痕的傷感以及對一個單純的小生命那細微的愛憐,辛明天是在經曆過很多事情,被時間不斷地洗禮之後才慢慢懂得的。
“明天啊,明天你真的要去幼兒園了。”站在辛明天麵前的那個女人說,她的個子有點高,黑色長發整齊地盤在後腦勺上,顯出了漂亮的脖頸。一身素色的衣服很幹淨,雖不高檔卻很合身,穿在這個女人身上讓人感覺很舒服,如果不仔細看到她那雙粗糙的手,幾乎沒有人會認為她隻是一家雜貨店的老板娘。
她應該是個作家或者藝術工作者,許多見過她的人都說。
此刻,這個經常會被人誤認為的女人就站在她那個無動於衷的女兒麵前,平時恬靜的臉上有了幾分怒氣,這也是應該的,畢竟她的女兒已經有六歲了但還是從不肯踏進幼兒園半步。辛媽媽這次的確是下了狠心,她覺得自己不能再遷就她,不僅僅是因為辛明天在過去的六年裏幾乎天天在馬路上瘋跑,更是因為有一次鄰家同齡的小孩在家屬院裏向大家背誦唐詩三百首,當旁人問辛明天會背幾首時,她大聲地說“三!”,然後伸出了四根粗粗的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