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飛揚於天空的無數不奏自鳴的天宮伎樂以及高拱飛簷、紅柱碧瓦的漢式建築,則是一派東勝神州景象。有一幅《淨土樂舞圖》,在蓮花盛開的水池上,一舞者飛旋起舞,左旁坐在蓮花上的吹笙人完全是中原相貌、唐代妝扮。菩薩和樂舞伎大都是緊身束胸的飛裙飄帶,頭飾各色花蔓,鬢描花鈿,身掛鈴墜,紗巾齊腰,瓔珞披身,如長安婦人般豐滿潤澤,雍容華貴。特別是那些菩薩也酷似唐朝貴婦,梳高髻、戴寶冠,耳墜鈴鐺,項飾金環,臂有釧,腕有鐲,紅色羅裙,肩掛青紗,明眸翠眉,粉頤朱唇,那飄逸的身姿,曼舞的動態,儼然如大唐都城裏的宮娃。
庫木吐拉石窟寺壁畫第三期飛天,對於線條的認識和表現,已達到中原繪畫的境界。畫家筆下的線條千變萬化,充滿活力和動感,無論是星雲流動、波浪翻卷、眼神顧盼、手足輕移,無不體現在線的韻致之中。還有那人體的動態,一根根線條組成的飄帶就給人滿牆風動、人如飛燕、婀娜多姿、儀態萬方之感,呈現出中原神韻、東方之美。這種以線造型、形神兼備的藝術手法,是對印度飛天以色塊和麵造型手法的突破和補充,也是佛教文化中國化和中原文化主體化的標誌。因為這裏占優勢的是自由輕快的線條,菩薩和飛天身穿優美的流水線條的衣裳和彩帶,如同塔裏木河悠悠流淌時的水花浪波。
繪畫內容上,庫木吐拉漢風窟出現了唐代流行中原的大乘經變畫,構圖形式和表現方法與中原漢風樣式如出一轍,還二書寫著漢人榜題,可見是出於漢族畫家之手。不過那些常見的千佛,則是千人一麵,單調雷同,缺少美感。這與佛教藝術的布道性使命有關,隻要讓佛教眾生滿目生佛,就達到了目的。這類繪畫不具備嚴格意義上的藝術性,隻具備部分藝術性或隻是一種準藝術。
佛教藝術是佛教教義的產物,題材形式都要嚴格按佛教經典和觀念來繪製。但庫木吐拉千佛洞,卻引人注目地出現了表現世俗生活的繪畫,如一塊板繪《魯義姑圖》,畫的就是一位生動美麗的唐妝女子。另有一尊女童塑像,是一個漢族女孩,那憨厚、天真、快樂的表情,顯然傾注了漢族工匠對遙在內地的女兒的一片鍾愛之情。還有一些表現勞作耕種、家畜養殖及花鳥動物的畫麵,明顯改變了龜茲石窟藝術純佛教內容的狀況。
庫木吐拉千佛洞壁畫內容和形式發生的變化,已不是一般意義上藝術的演變,而是中原文化已入主龜茲,並在這裏生根開花了。生活在這裏的漢人,通過營造中原文化氛圍,體現母體文化的支撐力,從中尋求慰藉和溫馨。如洞窟壁畫中山水建築形式的變化,是為了讓富麗堂皇的中原亭台樓榭在這西方淨土占據一席之地。繪畫布局上出現中堂式畫麵並在兩側配以主軸式條幅,就突出了中原漢人追求平衡穩定的審美意識。這說明庫木吐拉石窟的接受主體已經更換為中原漢人,它的內容和形式也已為適應新的群體的文化心理服務了。唐代中原的隆盛之風、文化觀念、藝術形態,在西域社會文化時空中熏染回蕩,麵臨大唐文化浪潮衝擊的,已不是龜茲風格或印度風格的壁畫,而是整個龜茲佛教文化乃至塔裏木河流域諸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麵。
顯然,這是塔裏木河掀起的一次巨大浪濤,是一次大規模軍事行動後的藝術再現。
從漢代到唐代,西域各國一直由中央政權實施管理。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唐軍擊敗西突厥,在龜茲設立安西都護府,管理塔裏木河流域各國事務。結果遭到吐蕃和西突厥的不斷侵襲,把堂堂唐朝設置的都護府趕得一時在龜茲一時在西州(今吐魯番),總也安定不下來。更糟糕的是唐高宗鹹亨元年(公元670年),吐蕃居然第二次攻陷龜茲,逼走了唐朝設置在龜茲的安西都護府。這又一次為唐王朝敲起了警鍾,意識到對西域政策的嚴重失誤,開始組織力量進行反擊。
武則天這位臨朝執政的女皇一馬當先,要改變治理西域的被動局麵。她力排眾議,出其不意的派出三萬大軍,由武威軍總管王孝傑率領,大破吐蕃之眾,於長壽元年(公元692年)揮師於塔裏木河全線,收複龜茲、於闐、疏勒、焉耆四鎮,重設安西都護府於龜茲,以唐軍三萬之眾鎮守。對此朝廷裏爭議很大,認為以漢軍三萬征西域,既要征用內地精兵,遠涉沙磧,又要花大量軍費供應吃穿之用,這會給國家、百姓帶來很大負擔,因此建議放棄西域。這種意見,被武則天堅決拒絕。誠然,支付這樣一支龐大的遠征軍的費用實在不易,但為了保障西域領土的完整安寧,付出一定代價也是必要的。武則天具有戰略眼光,堅持向西派兵,強化統治,並以博大輝煌的大唐文化之光沐浴西域疆土。更可貴的是,武則天由此總結了經驗教訓:“貞觀中,西域在四鎮,其後不善守,棄之吐蕃。”武則天以“不善守”三字,概括了唐王朝治理西域的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