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術看著眼前的情景,僥是他自認生平見慣了大風大浪,對於此來和談之時,宋軍所能擺出的陣仗更是早已經有了千百種想法,卻也仍自不由得微微發起了愣。
沒有想像中的大軍,甚至沒有一點就當有的儀仗,就在那一片青山綠水之間,淡淡地支起了一張竹製的茶幾,紅泥火爐上一縷煙氣淡淡,在那山嵐晨霧之間依稀送來一股清淡的茶香。
一名頭帶束發金冠,身著淡素色袞服的男子盤坐在茶幾前,正自伸手感覺著那茶爐的溫度,淡淡升騰的煙霧,卻似乎是恰好將他的麵容掩住一般,讓人看不清楚長相,卻又可以感覺得到他那一臉的專注。
金兀術深吸了一口氣,平抑下心下的疑問,緩緩舉步,走向茶幾的方向,那名男子直待他走到近前,這才抬起頭,指著茶幾對麵那張小椅淡淡笑道:“來了?請坐!”
他方才凝神不語的時候,便尤如溶入了這淡淡的山氣、天地自然之間,縱然走到了近前,卻總是給人一種虛幻不真的感覺,讓人根本看不清麵目,然而這一開口說話,卻又讓人覺得這片山水都自是成了他的陪襯,一時之間恍似雲破天開,卻尤如連這整片天地,都自是亮了起來一般。
連那幾名一向以來除開金兀術之外,再不曾對別人低頭的鐵騎親衛,忽然之間,都自不自覺地有了一種想向這名男子俯首稱臣的衝動。
金兀術看著這個含笑淡視的男子的麵容,驀然間許多記憶都自是重疊在了一起,不由得脫口叫出了聲來:“是你?!原來是你?!”
他的眼神死死的盯在那名中年男子的臉上,閃過難以置信的神情,一時之間就這麼愣在了當地,渾然忘了理會那名男子的招呼。
連身旁那幾名親衛都自是感覺到了自己主帥的不對勁,趨前一步,正欲開口提醒,金兀術卻終於回過了神來,望著那名中年男子,忽然仰天一陣大笑,一腳踢開了擺在幾案旁邊的那張竹案,就這麼在那名男子的對麵叉開雙腿徑自坐了下來,便尤如當年在白山黑水之間的大樹根下一般。
趙匡胤對於金兀術的反應卻是沒有絲毫的詫異之感,隻是抬手輕輕將一杯香茶注入麵前的小茶盞之中,輕輕推到金兀術麵前。
金兀術端起茶盞來嗅了一下,舉杯一下子就全部倒入口中,卻是眉頭大皺,好不容易才勉強咽了下去,對著坐在對麵的趙匡胤搖頭道:“好苦!”
他伸手解下腰間盛酒的皮囊,揚手丟給趙匡胤,說道:“我們女真人喜歡喝這個。”
趙匡胤啞然失笑,探手接過皮囊,拔開塞子,就這麼一仰脖,一口氣將這個皮囊之中的馬奶酒喝了個一幹二淨,這才信手將空皮囊丟回給金兀術,哈哈笑道:“怎麼堂堂元帥的藏酒好似是兌了水似的,一點也不痛快!”
金兀術張大了嘴,將那空皮囊倒過來抖了好幾次,這才確信已然是涓滴不剩,苦著臉道:“這場仗打了幾個月,不兌水哪能留到現在?!我不知忍得多辛苦才自省下這麼一點,你倒居然是一口喝了個幹淨。”
兩人四目相視,不由得又自同時仰頭大笑。
旁邊那四名金兀術的親衛,卻是被眼前這兩人現下的情況弄得一時摸不著頭腦,都自是麵麵相覷。
原本他們跟隨金兀術前來參與這場與宋國天子的商議和談,早就已經存下了必死的心思,原本在他們的預想之中,已然料到了前麵必然是刀山火海、虎穴龍潭,是以未曾出發之前,已然演練過無數次那到達商談和議之所,見到那位宋國天子以及宋軍主力所在之後,就當如何行動的場景。
包括何人暴起發難吸引注意,何人護衛抵禦盡可能爭取時間,何人又在最短的時間之內點燃傳訊的煙火,自然他們也都已然下定了決心,在做完這一切的前提之下要盡可能地擋在金兀術的麵前,哪怕這次他們的大帥親自前來與南國和談,也是九死一生,也不太可能全身而還,然而不管如何,哪怕是死,他們也決不允許自己死在自己大帥的前麵。
但眼前的情景,卻比之他們先前的任何一番想像都要更詭異上百倍千倍。
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沒有刀林箭雨,沒有宋軍主力,宋國方麵就隻有一個人,一壺茶,就這麼等在了這裏。
而他們那位一向以來不苟言笑的大帥,卻又跟他如此喝酒談笑,就如同已然認識了不知多少年的好友一般。
這樣的情形,實在讓他們一時間幾乎都懷疑自己是身在夢中。
好半晌,趙匡胤緩緩止住了笑,望向金兀術,淡淡說道:“眼下和談將成,元帥自然很快便可以安然離開此處,到時高歌沉醉,痛飲一場,卻也還不為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