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趙匡胤抬起頭來,臉上浮出一絲笑:“是處青山綠水,怎麼大帥卻是渾身不自在麼?”
金兀術眉頭微皺,渾不理會趙匡胤話中的禪機,徑自問道:“南國有句老話,叫做‘君無戲言’,相信陛下方才所言,並不是在戲弄本帥吧?!”
趙匡胤啞然失笑:“朕一生說話行事,自信倒也還尚未遇到需要以虛言為詐的時候。”
金兀術眉頭一軒,本欲反唇相譏,卻又自不得不按捺了下去。
他本想提及此次大戰,卻是忽然之間又想到,這次大戰雖然從頭到尾就是一場一環套一環的陷井欺詐之術,然而從頭到尾,這個南國天子、監軍將軍雖然布下種種疑局線索,來引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境地,但在沙場之上,在當麵之時,卻也確實是沒有一句虛言恫嚇之語,是從他的嘴裏說出來的。
兵者,詭道也。沙場對陣,尤若高手奕棋,有時候故意的誤導根本不在言語口舌之間,就好似現在一樣,他明明白白地告訴了自己眼下的局勢,然而金兀術卻不知為何,總是在心底裏覺得眼前這個南國天子,眼前這個原本已然走到尾聲,清楚明白的戰局,忽然之間又自變得撲朔迷離了起來。
他微籲了口氣,沉聲問道:“那陛下可否告訴我,現在強弱易勢,主客易主,我數十萬大軍戰力猶在,宋室千萬裏河山危如累卵,陛下如今卻尤為何還能如此閑在?!還敢如此閑在?!”
趙匡胤看著金兀術,臉上的笑容漸漸彎出了一絲譏諷:“一時半刻之前,大帥還不惜斷刀立誓,要開宋金兩國萬世和平之局,朕一直當大帥是重信守諾的漢子,又為何會不閑在?!”
金兀術自是聽得明白趙匡胤的譏諷,臉上卻未嚐有絲毫愧疚之色,仰然說道:“天下事瞬息萬變,我們女真人的尊重隻能靠真刀真槍贏回來,如果大宋不過是現在這般外強中幹的一個空架子,縱然本帥這次罷手歸國,女真鐵蹄也自終究會有卷土重來的那一日,更何況……”
他望著趙匡胤,頓了一頓,卻仍是繼續說道:“更何況,本帥覺得,隻要這次能夠一舉全功,那本帥哪怕拚卻自已身家性命,拚卻這支女真最精銳的鐵騎不要,也必然要盡快蕩平大宋,克盡全功,絕不能有如前番一般半途而廢的事情出現。”
“哦?”趙匡胤眉頭微微一挑,輕輕笑道:“大帥方才不是還在講,如空架子一般的大宋,可以任由你們女真鐵騎予取予求,來去自在麼?怎麼地忽然又急進了起來?”
金兀術看著趙匡胤,肅容說道:“不管你們南國宋室究竟是不是空架子,但現在宋國卻有陛下這樣的皇帝!”
他輕輕搖頭,說道:“隻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宋國足夠可怕了,如果不能趁著這一次的機會盡快將整個宋國覆亡於鐵蹄之下,那就必然要盡快不惜一切地與宋國化解怨仇、結成盟友,除此之外,本帥再無第三個選擇可以走。”
這充滿算計的話語,在他口中坦蕩說來,卻自是帶有著一股理所當然的味道。
天下事本自如此,道理永遠不過是國與國之間實力消長的外衣,和與戰、存與亡,說到最後,不外是利益二字。
趙匡胤也不由得展顏一笑,他自是明白金兀術的這番話,即是擺出了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說的話確實也都自是出於真心的肺腑之言,然而選擇在此時此刻對自己明白說出來,卻也不乏有激將之意,也是對他的一種挑戰。
這一場仗,這一場棋,打到現在,下到現在,女真大軍可以說已經是輸掉了九成九,然而方才趙匡胤坦承山下宋軍的虛實情況,卻是讓金兀術又自看到了掙紮的希望。
隻是現下趙匡胤那鎮定逾桓的模樣,卻又讓金兀術對於他自己的判斷著實沒有絲毫的信心,所以金兀術在覺得根本無法看得透自己的意圖的時候,索性選擇了直接開口便問的方式。
棋有明棋,有暗棋。
在現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情形之下,金兀術先行開口向趙匡胤說出了女真大軍下一步的動向與安排,實則不啻於劃出了比試的規則,他已經明白地告訴趙匡胤他的棋路,關鍵隻看趙匡胤如何應子。
雖然這些原本都是趙匡胤推想得到的東西,而他自己對於趙匡胤心裏的盤算,卻是根本無從揣測。
然而金兀術卻知道趙匡胤一定會開口接下這一場。
因為在這個特殊而微妙的場景下麵,現下他們兩個人雖然主掌整個大局消長的雙方主帥,然則同處於此地,要在現在再對於下麵的形勢變化有所控製,隻怕也早已有所不及。
一切在方才雙方停下手來的時候,其實已經底定下來了。
所有的棋式已經下完了,金兀術急於想知道的,隻不過是趙匡胤的應子究竟是什麼?
如果山穀下真正不過餘下了萬餘主力盡去的宋國軍隊,那他又有什麼樣的憑恃能夠如此鎮定如初,仿佛戰局的勝利已然牢牢握在了他的一方?!
趙匡胤望著金兀術詢問的眼神,淡淡一笑,開口說道:“朕生平說話,從無虛言,朕說這山穀之中,現今隻餘下兩萬餘負責後勤輜重之宋國軍士,就絕不會再多出一兵一馬,甚至朕還可以明白告訴你,這山穀裏也絕沒有其他什麼另行埋伏,大帥確是可以寬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