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鴻門(2 / 3)

畢竟大宋皇朝一向以來奉行將從中禦之策,長久以來都是以後方製訂陣圖而令前方將領依樣畫葫蘆的辦法來指揮軍隊,而自真宗年間開始,這等指揮的權力更是移到了文官集團,移到了宰執班子的手上,而前線軍務急如星火,瞬息萬變,這一群政見歧異,對於兵事又多半是極為陌生的儒生們往往卻又因為一個細節而爭吵上大半天,以如此方式禦兵,其成效結果實在是不問可知。

而且這種有意在宰執班子之中放入不同政見的流派與人物的做法,也使得有宋一朝自太宗年間之後,朝堂之上的文人士子之間逐漸拉幫結派,勾連朋黨,非但使得新黨舊黨之爭一度成為大宋朝堂之上國政大事爭議的主軸,延至後期,更是使得朝堂文官集團之間的爭論,由原先各自政見不同的理性爭辯,轉換為黨同伐異的意氣之爭,便如當日裏女真人已然兵臨城下,汴京神器風雨飄搖之際,勾龍如淵的座師,一代洛學大家,時任國子祭酒的楊時卻是首以誠意進言,要求先行批判王安石,去除朝堂之上以新學相標榜的蔡京一黨,除去新學在朝堂之上的影響,如此方可談抵禦外侮,雖說這等迂闊之論,哪怕在當時也自是輿論大嘲,被傳為一時笑談,然則由此也可見大宋皇室所奉行的異論相擾之國策,經過百餘年來的沉澱,在文人士子之中早已經成為一種難以動搖的心理慣性,甚至直到女真人攻破了汴京,宋室南遷之初,這種朝堂之上的兩黨之爭,也還是一直未曾停歇。

然而這種大宋皇朝一直以來所奉行的異論相擾,平衡中禦之策,卻也使得大宋皇朝的宰相權力一直以來都被控製在一個相對固定的範圍之內,哪怕是當日裏宋室南遷之前,徽宗朝時曾六度拜相的蔡京,在當時也被目為一代權相,勢傾朝野,然則一旦稍有違逆徽宗皇帝之意,卻是難免在天子一怒之下,便即罷相而去,以至於蔡京不得不自行叩闕請罪,牽衣飲泣,做盡醜態,這才使得徽宗皇帝回心轉意,得以繼續呆在他那宰相的位置上麵,爾後女真人兵臨城下之際,徽宗遜位而以欽宗皇帝登基,順應民意要除蔡京等“六賊”以安天下之心時,蔡京、童貫等看似掌控著朝中幾乎所有要缺的宰執之屬,也是束手就縛,絲毫沒有可以掙紮的餘地,可以說哪怕直到汴京神器被破,宋室南遷之遷,大宋的曆代天子官家以所謂異論相擾,平衡中禦之策,還是將相權牢牢地置於君權之下,有宋百餘年來,還未曾出現一個真正的權相。

哪怕直到宋室南渡之初,康王趙構即天子位的時候,也還是一直想維護這種異論相擾,平衡中禦的局麵,當日朝中無論李綱、趙鼎等以正途進身的宰相,抑或是黃潛善、汪伯彥之類佞幸之徒,都是並列宰執,相互摯肘,遇有使用不靈之時,這位天子官家都可以隨意撤換,絲毫不顯滯礙。

乃至直到秦檜歸來之初,挾與女真金人和談之議,而投大宋朝堂上下所好,從而得以位列中樞的時候,這位當今的天子官家,也還是繼續延續了他那祖傳的平衡中禦的手段,先後引呂頤浩、朱勝非甚至回任相位的趙鼎等與秦檜並相,共掌中樞,殊還不失異論相擾之政,在那段期間之內,秦檜雖然也是身為宰相,然則權勢地位,與今時今日均還不能同日而語,甚至於還曾被當今天子兩度罷相,投閑置散。

隻是當日裏這位秦檜秦相公,已然借著數年拜相之機,將自己塑造成了大宋朝堂之中主張與女真金人和議一黨的領袖,那隻要這位當今的天子官家,私心之中已經以與女真金人商談和議之盟而為立朝主政之國是,卻也就無可避免地必須重新啟用秦檜,並且對他日漸倚重。

當日裏的朝堂尚不如今天這般一人獨大,萬馬齊喑,嶽飛、韓世忠等大將兀自征戰在外,而且逐漸取得了良好的局麵,秦檜在那段期間之內,也頗受到了來自於已然南遷的宋室朝廷朝野之間口誅筆伐,甚至於還有不少禦史還上書天子,指斥秦檜、王倫等力主和議的一堂身居相位,不思克複神州,雪洗靖康之恥,竟爾一味主張和談之議,欲以臣妾之道而事女真金國這一大宋君臣的家國仇人,實在是喪權辱國之輩,應該梟首示眾,以順天心民意,一時之間,秦檜似乎變成了眾矢之的,然則最後的事實卻還是證明,他確實還是賭對了。

這位秦檜秦相公根本就不去理會那些個所謂的天理民意,他隻是摸準了那個庸怯懦弱的天子官家的心思,那位天子官家雖說畏懼於他的相權不受限製的膨脹,但相形之下,這位早就已經被女真金人的刀兵弓馬嚇破了膽的皇帝,最害怕的卻還是他的皇位不穩,還是他終有一日,會重演當日汴京城破之際他父兄的那一幕。

是以在當日裏被罷相之際,秦檜根本就不曾有任何介意,揮手來去,走得極為瀟灑,而且在賦閑期間,依舊堅持著他大宋務須對女真金國開啟和議之盟的看法,依舊在不遺餘力地宣傳著他關於和談的理念,也正因此,隨著他的兩度罷相,他在朝堂之上的份量,卻是每次都隨著重新任職,而有了一個質一般的飛躍。

秦檜早就已經看清了那位天子官家那點兒心思,是以他也很明白事實上那幾度的罷相,不外是那個天子官家想以這種恩威並施的手段,來壓製住屬於他那一方的勢力,甚至於想借此徹底收服秦檜,以這種手法使他心下惶惶,從而覺得自己隻能夠托庇於這位天子官家的羽翼之下,成為依附於這位天子官家手下的一條忠實走狗。

然則秦檜卻偏偏反其道而行,在被罷相貶黜,投閑置散的時候,他非但不曾有半分不安於現狀的表現,反倒是一副甘於淡泊,雲淡風清的模樣,隻是明裏暗裏,仍舊通過著他手上的能量,對內將自己打造成了大宋朝堂中樞之中力主對女真金國和議的代表性人物,而對外也借此得到女真金國之中主和一脈的如金兀術等金國朝堂之中的實權派的支持,漸次成為了宋金之間和議繞不過去的關鍵性人物。

而待得時勢發展到了這樣的一個地步,那便儼然已經變成不是他秦檜有求於那位天子官家,反倒是那個滿心滿腦都裝著和談之議的天子官家要倒過頭來三顧茅廬,懇求他出山,來主持宋金之間的和談之議,來開出一個這位當今的天子官家最想看到的局麵。

而與此相應的,就是這位天子官家不得不在這種形勢的壓力下,逐漸釋放出他手中的權力,將原先被牢牢掌控在他手中的一些東西,漸次交到了秦檜的手上。

第一度罷相複起之後,秦檜就已經取得了在宰執班子之中的絕對優勢,哪怕是如趙鼎這般的前朝耆老,威名素重,也已然全然不能與他抗衡,而到得第二次罷相複起之後,這位當今的天子官家更是在無奈之下,公然下詔宣稱:“人材須廣訪而選用之。所薦者君子,其人自君子,所薦者小人,其人觀其所薦,其人可知矣”,從而將朝堂之上的用人大權,盡付於秦檜一黨,自此則大宋朝堂之政,大半盡在秦檜掌控之中,於是秦檜得以視執政如家中仆役,呼來喝去,而他自己也打破了大宋皇朝曆來奉行的異論相擾之策,成為在此之後大宋朝廷之中甚至沒有一個在名義上與他並列為相人選的獨一無二的真宰相。

眼下距秦檜將國柄收入手中,也已然有了好些年的光景,經過這些年來的經營,秦檜一黨的勢力更自是根深蒂固,在勾龍如淵的印象之中,自他許久之前所了解到的消息來看,所謂大宋朝堂處理國政的朝議之會,不外是個走過場罷了,真正能夠做得了主的,也就是秦檜一黨的幾個核心人物罷了。

更何況,這一次又是連逢巨變,非但天子官家一反先前對於女真金國的態度,乃至親自引軍出征,使得朝中大小官員無不錯愕,不知所以,更是由此而引發嶽飛、劉琦等所代表的武將一脈與文官係統之間的文武相爭,甚至於由此而導致劉琦引大軍入臨安,入駐各有司部院衙門,而名義上臨安城現下的最高統帥知臨安留守事的嶽飛,與臨安城現下實際上仍然主掌著一切的國相秦檜,卻又在這個時候被拘覊禁中,不得出現,這一切的一切,原本就誠可謂是大宋皇朝開國以來前所未見之局。

是以在這種局麵下麵,嶽飛也還罷了,沒有了秦檜主掌大局,那些早已然習慣了秦檜獨相,總攬一切局麵的臨安百官臣僚,一時之間亂做一團,許多事情無人敢做出決策,卻也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