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七)(1 / 3)

死生 (七)

一瞬間,阿剌罕感覺到自己手中的彎刀如千鈞重。

對麵的丘陵半坡,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騎、步混合方陣。三萬多破虜軍將士,將炮群牢牢地護在身後。

如果此刻是在平原上,阿剌罕將毫不猶豫地帶人衝將下去,將對麵的破虜軍踏成碎片。可眼下卻是在福建,一個平原比山罕見得多的地方。

阿剌罕的腳下,是一個無名的丘陵。陳吊眼雙腳踏著的,也是一個土坡。夾在兩軍之間,是一個溪穀,一條清澈見底,深度不會沒過馬蹄的溪流,唱著歌,沿溪穀遠去。

無論雙方誰先展開攻擊,都要先衝進山溪中。那條看似美麗的溪流,就會成為一個死亡陷阱。衝下來的一方到穀底時,慣性耗盡,腳步必然變緩。而那一刻,他們就要承受敵方弓箭手居高臨下的痛擊。

阿剌罕勇,卻不魯莽。把麾下帶入溪穀送死的行為,他不願意做。

他不動,對麵的陳吊眼也不動。進行到眼前這一步,陳吊眼已經能看到此戰的最終結局。

前傍晚,陳吊眼在鼓鳴山中被張唐的信使快馬追上。當時,他正在抱怨曾琴製訂的作戰計劃過於輕鬆。每行進六十裏,對於走慣了山路的草莽英雄和佘族士兵來,簡直就是在遊山玩水。

誰也沒想到,正是曾琴這個緩慢行軍的計劃,讓陳吊眼和張唐有了重新調整戰術的機會。

接到張唐已經向安溪方向攻擊前進的消息,陳吊眼當機力斷,把會師地點改在安溪,並派人連夜翻越鼓鳴山,將自己這邊的位置和想法通報給了張唐。

隨後,陳吊眼部驟然加,晝夜兼程向安溪趕。

第二中午,陳吊眼在鼓鳴山東側一個叫木蘭寨的地方收到了張唐的第二封信。張唐在信中告訴他,兩前,他派人沿海路送來的信已經收到。但破虜軍第一標和炮師此刻已入安溪城,並且昨在城外與韃子惡戰一場,略有斬獲。

張唐請求陳吊眼,如果能見到信使,務必盡快趕到距離安溪城北二十裏,一個叫三道窪的村落,第一標和炮師將在那裏,為陳吊眼部準備好帳篷和幹糧。

隨即,陳吊眼命令拋下輜重,輕裝急進。

而張唐在此刻,也收到了陳吊眼的第二封信。所以他以激戰過後士卒疲敝為幌子,在安溪城賴了大半。直到把阿裏海牙和阿剌罕耗得幾乎沒耐心了,才率部出了安溪。

一下午,第一標隻走了二十裏。見了阿剌罕和阿裏海牙分兵,立刻停步。紮營位置,剛好是三道窪。

陳吊眼所部三萬多人,連夜溜進了張唐的大營。

一夜間,與元軍作戰的破虜軍人數由兩萬漲到了五萬,無論從士氣、訓練程度和裝備上,都遠遠過了對手。

阿裏海牙和阿剌罕的計劃很完美,卻沒想到,張弘正和呂師夔沒有擋住陳吊眼,更沒想到,陳吊眼會放下身價,聽從比他職位低得多的張唐的調度。

這是一個阿剌罕和阿裏海牙無法理解的配合。所以,在看到陳吊眼的戰旗的刹那,阿剌罕知道,此戰自己已經輸了。

剩下需要考慮的,隻是輸多輸少的問題。

陳吊眼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耗,阿剌罕卻消耗不起。晨風不斷將爆炸聲和硝煙的味道送入他的鼻孔,仿佛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阿裏海牙部正承受著數百門火炮的狂轟爛炸。

猶豫了片刻,阿剌罕終於揮落了彎刀。

一萬多名蓄勢以久的鐵騎山洪決堤般從他身邊衝下。喜歡與部下一起衝鋒,體味萬馬軍中斬將奪旗快感的阿剌罕卻死死地拉住了戰馬的韁繩。

胯下的戰馬被勒得兩條前腿踢空,張開嘴,出一聲長長的嘶鳴。萬餘北元將士的背影,消失在馬蹄帶起的煙塵裏。

那一瞬間,阿剌罕看到的是滿眼猩紅。

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紅色的城牆,紅色的大地,紅色的溪流,還有永安城頭,那杆血紅色的破虜軍戰旗。

萬夫人長咬柱高舉砍出了豁口的彎刀,出一聲絕望的長嘯,再度撲了上去。

永安城已經不能再稱為城,薄薄的城牆經曆兩兩夜的打擊,已經破了十幾個缺口,每個缺口處都堆滿了屍體,蒙古軍的、探馬赤軍的、漢軍的,還有破虜軍的。

每個缺口都是一張地獄魔鬼的大嘴,攻守雙方的士兵,不斷將人添進去,添進去,無止無休的添進去。

城頭上的火炮已經因高熱無法繼續開火。炮手們拿水、馬尿、甚至人血,一切可以找到的液體向炮管上澆,但火炮的冷卻度依然趕不上敵軍的攻擊度。

曠野中的北元的回回炮(投石車)也都分解成了零件,借著夜色的掩護,這些笨重的攻城利器曾經給守軍造成了很大的殺傷,但過於短的射程,太慢的射,讓它們很快成了火炮和床弩的靶子。

戰爭到了這個地步,已經被還原到最低級的狀態,沒有秘密武器,沒有占絕對優勢的裝備,甚至連統帥的指揮和機謀也派不上用場。雙方將士完全憑借意誌和體力在硬拚,看哪一方先倒下。

體力上,以搶掠為職業的蒙古人遠遠好於宋人。

缺口處,往往是攻入一個蒙古武士,需要三到四個破虜軍戰士上前迎戰。但缺口畢竟隻是缺口,跟在後邊的其他北元士卒隻能看著自己一方的武士與敵人激戰,卻半點也幫不上忙。

意誌力的堅韌度,破虜軍卻遠遠過了元軍。這裏麵,有平素訓練刻意打下的基礎,更多的是,對北元在福建所犯下暴行的痛恨。

蕭鳴哲部親眼目睹了附近村落如何被元軍變成了無人區,目睹了糧田變成白地,房屋變成瓦礫場。而跟著鄒洬趕來的新兵,則在沿途中,被百姓的哭訴所震撼。

後退一步是家園。

守住此城,則身後父母兄弟皆得保全,失去此城,則福建上下百萬餘人無人能活命無人敢退,也無人能退,禽獸麵前,後退亦是死,何不上前一戰,保留一個男人應有得尊嚴。

幾個破虜軍士兵憑借日常訓練出來的嫻熟配合,將一名踏著同伴屍體闖入缺口的蒙古武士挑了起來,高高地甩上了半空。身體被長槍捅出數個窟窿的蒙古武士落地,卻沒有立刻氣絕,掙紮著站了起來,狂嘯了幾聲,才又仆倒下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其他北元士兵跟著一起狂嚎起來,蜂擁著,湧向缺口。一排弩箭呼嘯而來,將攻城的士兵放倒了十幾個。沒有被弩箭招呼到的卻毫不畏懼地擦去臉上濺到的血珠,等著暗紅色的雙眼撲上。

“殺呀,拿下此城,永不封刀!”

“殺呀,拿下福建,一切都是你們的,大帥分文不取!”低級軍官奔跑著,鼓動著,用美好的畫餅,調動士兵體內最後一絲戰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