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星星眨著好奇的眼睛,它們和我一樣興奮。我對枕著胳膊故作沉思狀的二哥說,要是埋父親的那塊地下有石油怎麼辦?二哥果斷地回答:遷墳。
戴著安全帽、穿著工作服的工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群,他們像早晨剛退去的潮,到了傍晚又重新登上岸來。他們在我們收割完的黃土地裏,搭起褪成白菜葉一樣的帆布棚、架起我們從沒見過的鋼筋鐵骨,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工作。
我問過那些有文化的大人們,才知道他們是來我們村搞油田勘探的。小小年紀的我豁然明白為什麼他們穿著清一色的勞動布工作服,仍然掩飾不住比我們高人一等的自豪,因為他們和我兩個姐姐一樣都是非農業戶口。我又問大人,如果勘探出油對咱村有什麼好處?大人們的回答令我晚上做夢都夢見油像澆地時從井裏抽出的水,嘩啦嘩啦冒著雪白的泡沫。我還夢見油流向我們貧窮的家,讓家家戶戶都蓋了新磚房。
我們自動站在距離架子不遠處,瞪著滾圓的眼睛,生怕錯過地下突然冒出油的瞬間。現在想來,那時的我真是單純,單純到不知道油是經提煉而來,反而覺得油就像地下水,隻要往下伸個管,就會順勢咕嘟咕嘟地冒出來。
那段時間,大人小孩都像過年一樣興奮無比,我們憧憬著有了油我們整個村就會富了,我們的父母不用再過晴天一身汗、陰天一身泥的鄉下生活,可以身穿工作服、頭戴安全帽,從此朝九晚五。不僅如此,我們可以常年吃饅頭、點電燈、穿洋布,好不樂哉……
有天晚上,星星眨著好奇的眼睛,它們和我一樣興奮。我對枕著胳膊故作沉思狀的二哥說,要是埋父親的那塊地下有石油怎麼辦?二哥果斷地回答:遷墳。我認真地說不行,父親睡得好好的,還是讓其他生產隊的地下有油吧。二哥指著我的大腦門,罵我死心眼。絕對不是埋我父親的那塊地中了我的讖言,之後,我們村裏所有的地都被一一排除地下有油。眼看春天迫不及待地敲響了我們的門扉,指望種地吃飯的村民們不得不重新拿起鋤頭鐵鍁,繼續過那種祖祖輩輩土裏刨食吃的艱難生活。盡管秋後,那些工人再次卷土重來,使村民們剛枯萎的油田夢,猶如春風吹又生的野草——起死回生。可不久,無情再度滅頂了我們心底萌出的綠意。
若幹年後,由青島到蘭州的高速公路猶如一條巨龍從父親墳前飛過,看來父親隻能眼睜睜看著村裏的年輕人跑到天南海北去打工。也許父親會想,假如當初村裏發現了油田,說不定外地的大姑娘、小夥子,都奔我們村裏來打工了呢!
我對母親說勘探隊每年來,什麼也發現不了,還沒我們鄉下有人溜紅薯有成就。在北方鄉下生活經曆的人都知道什麼叫溜紅薯。所謂溜紅薯就是在刨完紅薯的坑裏,用鐵鍁向四周放射性深掘,那坑有時十足像一座空城,有時又著實藏著不少寶藏。我老家與南宮接壤,距離我老家有三十華裏處有個小村子,那裏人少地多,家家戶戶富得流油,我跟母親和村裏其他人去那裏溜紅薯,溜來的紅薯比我們種的紅薯還要大一倍。有天中午,饑渴難耐的我去一農戶家中索水喝,認識了和我同姓又同輩分的一大哥,他好像叫韓東存,喊一大把年歲的人“哥”,我很不好意思,但他強調不能亂了輩分。大哥說別溜紅薯了,去大地裏溜棉花吧,紅薯不值錢。果然我母親在之後的十餘天裏,溜出了為二哥蓋房買下的青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