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笑著催促我趕快向前走,因為新郎已在前麵等我們了。我心想,現在,她老公可能比她老爸重要好幾百倍了,在牽著她走到前麵的路途中,我不自覺地想起她嬰兒時的模樣。第一次會走路時可愛的模樣,第一次拔牙痛得直哭的模樣,第一次上幼兒園時天真的模樣,第一次被我剪頭發覺得很難看哭了半天的模樣,第一次帶她到動物園時高興的模樣,第一次過父親節時抱著我說愛我的模樣,第一次交男朋友變得很有女人味的模樣,第一次男友來提親明顯有些嬌羞的模樣,第一次看到她穿新娘禮服牽著我時美麗動人的模樣……
想到這裏時,我們已經走到新郎旁邊了,我有點兒舍不得放開女兒。於是,我瞪了一眼那個奪走我女兒的男人。可那個傻小子隻是一直傻傻地對著我們笑,不知道他是對我笑,還是對他的老婆笑,還是因為從我身邊把我女兒搶走了,而對我露出勝利的笑容。
忽然,女兒微笑著對我說:“爸,你放心!雖然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你是排第二的喔!我會永遠愛你的!”
於是,我幹笑了一下便放開女兒,讓她奔向他的懷裏,心中罵著那個臭男人:“臭小子!你最好讓我女兒過得幸福快樂,要不然,我就要你好看!還有,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兒,因為我隨時隨地準備把第一的寶座搶回來,現在就先聽我女兒的話,勉強當當第二好了!你聽到沒?臭小子!”
最好的音樂是無聲
遼寧北部有一個城市--鐵嶺。
在鐵嶺的工人街街頭,幾乎每天清晨或傍晚,都能看到一個老頭兒推著豆腐車慢慢走著,車上的蓄電池喇叭會發出清脆的女聲:“賣豆腐,正宗的鹵水豆腐!豆腐咧──”
喇叭裏的聲音是我的,那個買豆腐的老頭兒,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個啞巴,直到我二十幾歲,才有勇氣把自己的聲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車上,替換下他手裏搖了幾十年的銅鈴鐺。
兩三歲時,我就懂得有一個啞巴爸爸是多麼屈辱,因此我從小就恨他。當我看到有的小孩兒被媽媽使喚著過來買豆腐,卻拿起豆腐不給錢就跑,爸爸扯著脖子也喊不出聲的時候,我不會像大哥一樣追上那孩子揍兩拳,而是傷心地看著那情景,不吱一聲。我不恨那個孩子,隻恨爸爸是個啞巴。
盡管我的兩個哥哥每次幫我梳頭都疼得我齜牙咧嘴,我也還是堅持不再讓爸爸給我紮小辮兒了。媽媽去世的時候,沒有留下大幅遺像,隻有她出嫁前和鄰居阿姨的一張合影,黑白的二英寸照片。爸爸被我冷淡的時候,就翻過支架方鏡的背麵看媽媽的照片,直看到必須幹活了,才默默地離開。
最可氣的是,別的孩子總叫我“啞巴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我罵不過他們的時候,就會跑回家去,對著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畫一個圈,往圈裏吐一口唾沫。雖然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別的孩子罵我的時候,我就這樣做。我想,這大概是罵啞巴最惡毒的“語言”了。
第一次這樣罵爸爸的時候,他停下手裏的活兒,呆呆地看了我好久,淚水像河水一樣淌下來。我是很少看到他哭的,但是那天,他躲在豆腐坊裏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種無聲的悲泣。因為爸爸的眼淚,我似乎終於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至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會經常跑到他的跟前去罵他,然後自顧自地走開,剩他一個人發呆。隻是後來,他已不再流淚,而是把瘦小的身子縮成更小的一團,偎在磨杆上或磨盤旁邊,顯出更讓我瞧不起的醜陋樣子。
我發誓要好好念書,上大學,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個啞巴的小村子。這是我當時最大的願望。
我不知道哥哥們是如何相繼成了家,不知道爸爸的豆腐坊裏又換了幾根新磨杆,不知道冬來夏至時,那磨得沒了沿鋒的銅鈴鐺在多少個村寨裏響過……我隻知道仇恨般地對待自己,發瘋地讀書。
1992年,我考上了大學。爸爸頭一次穿上姑姑在1979年為他縫製的藍褂子,坐在初秋傍晚的燈下,表情喜悅而鄭重地把一堆還殘留著豆腐腥氣的鈔票送到我手上,嘴裏哇啦哇啦地不停地“說”。
我茫然地聽著他的熱切和驕傲,茫然地看他帶著通知書滿大街去通知親戚鄰居。當我看到他領著二叔和哥哥們把他精心飼養了兩年的大肥豬拉出來宰殺掉,請遍父老鄉親慶賀我上大學的時候,碰到了我堅硬的心弦,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