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高勁鬆終於和接手倉庫保管工作的同事辦完了所有的移交事項,他背著自己的挎包離開了奧運商場那棟兩層的小樓。還在上班的同事都在和他打招呼,說著客氣的告別話,並且讓他以後有了空,一定要回來看看。他們都知道他已經辭職了,在這個隻有十幾號人的小公司裏,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象風一般傳得飛快。他們還不清楚他為什麼辭職,但是他們都在為他惋惜——眼見著他就能成為公司的業務員了,借助著公司的人際關係還有他自己的本事,還有那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可觀收入,隻要能吃苦,埋下頭來打拚上三五年,便能積攢上一筆不小的資本,那時攀高枝也罷自己做生意也罷,還不是隨便他?為什麼他就這麼短視,偏偏在這個時候辭職呢?
高勁鬆推著自己的二手自行車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著。因為當時不太清楚自己辭職的事情會不會有麻煩,所以他和何英約在晚上十點見麵,但是現在還不到八點,他還有大把的時間。是啊,大把的時間。他突然感到局促、茫然和彷徨,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樣去打發掉這點時間。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麼早就下班了,對這種悠閑已經很不適應……
碧藍如洗的天空中掛著幾抹魚鱗般的淡淡白雲,它們被撒滿天空的晚霞染成了金紅色。街道上人來人往。馬路上車水馬龍。店鋪裏燈火通明。街邊一家音像店把音箱開得極大,播放著時下很紅火的一首流行歌曲,悠揚頓挫的曲調裏透著一種著一種深沉的感傷,這倒是符合他現在的心情。
昨天晚上自己還在盤算著這個月會不會拉出虧空,現在挎包裏就已經有了五千塊錢。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錢竟然來得這樣容易,僅僅是在幾張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它們就從天而降。他的手又不自覺地摸了摸挎包。哪怕是隔著結實的黑色皮革,他也能感覺到那遝子鈔票有棱有角的形狀,還能體會到它們沉甸甸的分量。他咂咂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隻有這些錢能證明,在短短兩天時間裏發生的事情不是個夢,雖然它看上去真的象是個夢,一點都不真實……
“哦歐——”隨著一聲似歎似詠的長音,那首粵語歌終於唱完了。
高勁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推著自行車站在人家音像店的門口。
“麻煩把你把自行車挪挪地方好嗎?”店主人很不耐煩地說道,“你擋住別人的路了。這磁帶五塊錢一盒,你買嗎?”
高勁鬆猶豫了一下,然後從那遝鈔票裏抽出一張來買下了那盒磁帶。雖然他聽不懂廣東話,但是他很喜歡那悠揚的曲調,而且他身上幾乎沒剩兩個壓包的錢,正好趁這個機會找補些零錢。更重要的是他也要享受一下那種花錢的滋味——這種大手大腳的滋味對他來說都快被遺忘了。
店主人皺著眉頭嘟囔了兩句,很不情願地找了一大把零錢給高勁鬆。
臨走時高勁鬆盯著玻璃櫃台裏的一款“隨身聽”看了好幾眼,標價七百八的小錄音機很合他的意。瞧出他心思的店主人殷勤地告訴他,這是從日本過來的原裝貨,質量絕對有保證,假如他真心要買,還能給他打個狠折。
高勁鬆笑著搖搖頭。他拿起那盒香港著名歌手張學友的歌曲專輯,就離開了這音像店。
天色又暗淡了一些。
可時間對高勁鬆來說還是很富裕,他還不想這就趕過去,於是就推著自行車慢悠悠地順著街道望城裏走。
他走過了燈火輝煌觥籌交錯的王朝大酒家,透過巨大的玻璃他能看見那富麗堂皇的大廳,一股濃鬱的菜肴香味彌漫在空氣裏;他走過了五顏六色彩燈閃耀的kolokolo舞吧,四個濃妝豔抹披著大紅廣告綬帶的女子就在舞吧門口,向來來往往的行人散發優惠券,她們也給他塞了一張印刷很精美的硬紙卡片;他還走過了去年才建成的省圖書館,這棟高大的建築物上隻有幾扇窗戶還亮著燈光,遠處的光亮彌散在它的背後,讓它看上去就象一個朦朧深邃的巨人,在這片燈紅酒綠中傲然地矗立著,似乎在俯視著什麼,又象是在思考著什麼……
一直走到西直線和第一環城路交彙處的立交橋下,高勁鬆才騎上自行車,很快就從我們的視線裏消失了。
高勁鬆和何英見麵的地點約在了市工人體育場,就是人們常說的北較場,隻是現在這裏除了那個年久失修的能容納六七千人的帶四百米跑道的足球場之外,就剩下一個旱冰場了,也走向市場經濟的體育場為了生存,把它東麵的一大片土地拿出來和一家房地產公司搞了工程項目,順便解決自己職工的住房問題;以前的排球訓練館現在是一家附帶桑拿浴的健身中心;而臨街的那堵爬滿青藤的圍牆也被拆除了,統統改建成商鋪門麵,不僅出租給自己的職工,同時也麵向社會出租。在這一排店鋪的盡頭是一棟四層樓的灰色小樓,底樓是一個小型超市,上麵是住家戶。高勁鬆在超市前停留了好一會兒。這裏原本是省足球的宿舍樓,從十二歲來到省少年隊,再到十九歲時離開,他有整整七年的時光都是在這裏度過的,現在他都能回憶起許多訓練和生活中的細節,它們清晰得就象昨天剛剛發生一樣……
他在街道邊撐著自行車唏噓感慨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離開。自行車的腳踏板忽然變得沉重起來。
昏暗的街邊有一架燒炭火的簡易烤爐,一個肩膀上掛著肮髒的濕毛巾的男人正在手腳不停地忙碌著,嗆人的煤煙味和著孜然的香氣還有動物脂肪被爐火燒炙而散發出來的誘人滋味一同飄蕩在空氣裏。一個女人,大概是這個無照經營的燒烤點的女主人吧,似乎比那男人還要忙碌,她既要把烤好的蔬菜熟肉收攏到盤子裏,還要應付兩三桌客人的招呼為上酒拿菜,稍有時間就走到牆角下去把各種洗涮好的菜肴穿到竹簽上……
“段哥。”高勁鬆下了自行車,小聲地招呼道。
那男人似乎沒聽見。他熟練地把架在殷紅炭火上的各式菜肴依次翻了個個兒,然後又給它們刷上作料,再望爐火上灑了些油——爐子裏登時騰起了一股火苗,把他汗油油的臉映照得通紅。他把兩串已經烤得差不多的肉串擱到一旁小方凳的盤子裏,又從另外一個空盤子裏拿起了幾串即將要上架的排骨。他這時才偷空用毛巾抹了一把臉。
“段哥!”高勁鬆又招呼了一聲。
這一回段連銳聽見了。他抬起頭借著昏暗的街燈,仔細地辨認著麵前這個有些陌生的年輕人。他不認識他,於是他就象招呼平常客人一樣熱情地說道:“來了啊。您先坐著,想吃什麼喝什麼您隻管說。今天有羊肉,還有冰鎮啤酒……”他的話沒說完,因為他已經認出高勁鬆身上那套衣服,對他來說,高勁鬆胸口上那兩個字跡模糊的痕跡實在太熟悉了。
高勁鬆尷尬地笑了笑。在這種情況下和一個年長的隊友邂逅並不是一樁教人高興的事情。
“高勁鬆是吧?”還不到二十五歲但是嘴角已經了很深紋路的段連銳不很肯定地問道。在得到確認之後,他熱情地伸出手來,說,“何英剛才就在這裏等你,可老半天你也沒到,他就去前麵給你打傳呼了。你先做著,吃什麼喝什麼你就告訴我老婆。”他又朝自己婆姨喊了一聲,讓她手腳利落點,趕緊給高勁鬆看座,並且讓她到旁邊的店鋪裏去,把一早就讓他們幫忙凍上的啤酒先拿幾瓶過來。
“勁鬆,你先過去坐著,何英馬上就回來。我這會子忙,罷了我來陪你們喝兩杯。”
高勁鬆勉強笑著點點頭。他再也沒想到何英約自己見麵的地點竟然就是段連銳的燒烤攤,更沒想到的是,因為一場傷病而不得不退役的段連銳如今竟然是這樣一副光景。他退役時不是被安排到一家鋼鐵廠上班嗎?怎麼就淪落到到街邊上擺攤的地步了?帶著滿肚子疑問,高勁鬆被段連銳的婆姨領到牆邊的一張小方幾旁。方幾上已經擺上了兩付碗筷,並且放了兩個玻璃杯,還有兩三樣鹵菜和一大堆帶殼的花生。
女人拎來幾瓶玻璃瓶麵上都結著小水滴的啤酒,又把方幾抹了一遍,就問:“羊肉現在就烤嗎?何英還買來幾樣菜,天氣熱,怕壞了,就擱在家裏的冰箱裏,要不,我這就去給你們拿來?”
“你太客氣了,嫂子,段哥以前和我們可要好的。”高勁鬆自己拿過了一瓶啤酒,用筷子頭抵著瓶蓋然後把筷子在大拇指上一壓,就開了一瓶啤酒,然後他又開了一瓶。他看見那女人臉上掠過一層失望的愁容,趕忙改口說道,“要是你們忙得過來,那麼就先烤五十串羊肉吧……不,還是烤一百串吧。”看著女人既歡喜又驚訝的表情,他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就喜歡烤羊肉,您讓段哥多上點味道,烤透一些……”
女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他:“羊肉,……是一塊錢一串的。”
高勁鬆堅持道:“還是先來一百串。罷了還要的話,我再告訴您。”
女人便高高興興地去了。高勁鬆看見她拐進了一條黑黝黝的小巷裏,隔了個不一會兒,她手裏攥著一大把竹簽又出來,竹簽上全是大塊大塊紅紅白白的肉條子。她走到段連銳身邊,似乎很興奮地和男人嘰裏咕嚕地說著什麼,然後把那一把竹簽都擱到一個盤子裏,又跑去為兩位吃飽喝足的客人結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