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武漢其實早已經進入了盛夏。紅彤彤的驕陽幾乎是從早到晚地恣意地噴撒著熱情,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它攬進了懷抱。草坪、樹木、道路、樓房,還有人,隻要是曝露在這陽光下的一切物事,都在這火一般的炙熱裏煎熬。中午時分還給人帶來幾分希望的天空,如今也在太陽的肆虐下退縮了,午後南方天際那烏沉沉的一大片的雲團,如今就隻剩下天邊那一抹宛如輕紗一般的薄雲,似斷似續地掙紮著。看起來,人們向往已久的下雨降溫依然是樁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更教人覺得酷熱難捱的是,報紙電視上已經發布了來自省氣象台的最新通知,這種高溫天氣還要持續一段時間。
雅楓基地裏很安靜。盡職的基地保安坐在大門口的門房裏,把風扇開到最大,把製服褲子的褲腳一直拉到膝蓋邊,無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不時舔舔幹涸的嘴唇,吞咽一口唾沫,焦灼地等待著換班的時間。從基地大門到辦公大樓的道路上,連一個人影子也看不到。平平整整的水泥路麵閃爍著刺眼的白光,透過這白光一眼望見的所有物事都變得扭曲模糊起來。去年秋天才移植過來的小樹耷拉著枝葉,無助地在道路兩旁等待著傍晚的來臨。隻及膝高的灌木叢倒是保留著綠意,但這是蒼白和灰暗的綠色。每天早晚都有花匠拖著長長膠皮水管來澆灌一回的草地,更是連喘氣的力氣都似乎被這高溫天氣剝奪了,幾乎所有的草葉都匍伏在缺乏水分的泥土地上。偶爾會有一輛小車飛快地駛過,也許就會有人在辦公大樓那些緊閉的玻璃窗後門朝小車的方向張望一下,但是這些好奇的人們馬上就會對外麵的火熱世界心生敬畏,並且為自己不用在太陽下奔波而感到欣慰——這個時候,哪裏都比不上一個空調開的十足的房間更教人愜意啊……
在這個蒸籠一般的世界裏,一切都似乎靜止了,隻有不知道隱身在何處的蟬,還在無休無止地鳴唱著隻有它們自己才能聽懂的歌。
時而也會有別的聲響加入蟬們的合唱,那是從基地後麵訓練場地上傳來的哨音,但是這哨音顯然不如蟬鳴動聽,既沒有蟬鳴的悠長悅耳,也沒有蟬鳴的遠近起伏。
終於有一聲哨響不再是連貫急促的短音了,它足足持續了好幾秒,好象吹哨的人也在盼望著這個時刻——哨音悠長得甚至讓人有一種徹底解脫的感覺。
“總算結束了。”助理教練吹響口哨的那一刻,魏鴻林馬上就不再理睬高勁鬆的糾纏,他歡呼了一聲,然後就坐到地上,順勢仰躺下去,嘴裏嚷嚷著,“別管我,就把我埋這裏吧。我要長眠在這塊草地上!”
他的最後一句話讓附近幾個隊員的嘴角都牽扯了一下。但是誰都沒有笑出來。他們太累了,以至於連笑這個很簡單的事情都變得奢侈起來。
輕鬆獲得皮球的高勁鬆對魏鴻林的玩笑話無動於衷。在俱樂部的換帥風波中,他們站在針鋒相對的立場上,很明顯,他們之間的友誼也因為這件事受了影響——自打程德興接手球隊到現在,他們甚至都沒怎麼說話。
高勁鬆瞄瞄球門的方向,遠遠地一腳踢過去。光著脊梁的二號守門員已經坐到了球門線上,他連飛過來的皮球也沒瞥一眼,一邊抓扯著脫手套,一邊罵罵咧咧地嘟囔著誰都聽不懂的家鄉俚語。看他臉上咬牙切齒的凶狠模樣,估計不是在詛咒老天爺,就是在發泄對隊友的不滿——剛才的分組訓練裏,他把守的球門讓代表著主力的紅背心一方接連灌進去六個。他壓根就沒理會從他身邊蹦蹦跳跳滾進球門去的皮球,把一個好不容易才扒拉下來的手套狠狠地扔到地上。
看到皮球滾進了球門,高勁鬆才在草地上坐下來。他放平了兩條長腿,倆手撐著草坪,盡力讓自己舒服一些。他的胸膛就象個風箱般的一起一伏,嘴裏也呼呼哧哧地喘粗氣。
這樣毒的日頭,這樣的接連兩組對抗練習,所有人都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現在,隻有極少數幾個隊員還能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他們拖著疲塌的兩條腿,挪到場地邊,撈上一瓶水,咕嘟咕嘟灌上幾口,就和魏鴻林一樣不管不顧躺在熱得有些發燙的草地上,把瓶子裏剩下水全部澆在自己頭上臉上和身上。
幾個沒參加分組練習的隊員來回走動,把飲料散發給大家。
從頭到尾一直在場地指導著訓練的程德興,這個時候也走進了場地,他在翻譯的幫助下大聲稱讚了表現優異的佛朗哥——烏拉圭人在對抗中自己進了三粒球,還有很漂亮的一次助攻。
躺在草地上的佛朗哥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就這樣接受主教練的表揚,他坐了起來。程德興用一個手勢阻止了他準備站起來的動作,就蹲在他身邊,饒有興致地和他討論著什麼。
魏鴻林喝了水,又休息了一會兒,人也漸漸地有了些精神,左右看看沒什麼人注意這邊,就問道:“前幾天聽你說,你大姐要來武漢,怎麼到現在還沒看見人影?”
這冷不丁的話讓正仰了頭喝水的高勁鬆楞了楞。他半晌才明白過來,魏鴻林是在和他說話,於是他說道:“早著哩。”他用手抹著臉頰下頜快淌成河的汗水,有些奇怪地瞅了魏鴻林一眼,停了停又說道,“昨天晚上我給他們打過電話,這個星期六去省城。關銘山給他們預定的去重慶的航班是下周四,再在重慶呆幾天,到武漢起碼還得十好幾天……”魏鴻林沒事打問這個幹什麼?
魏鴻林趕忙解釋道:“我老婆想跟著你姐一道去上海。……她都問我兩三回了。”
高勁鬆點點頭,算是接受了魏鴻林蹩腳的借口。
其實他們倆心裏都明白,所謂的結伴去上海,不過是魏鴻林在尋找托辭,他的目的隻是為了化解兩人最近幾天裏因為矛盾而產生的隔閡和疏遠
高勁鬆的冷淡回應讓魏鴻林有些下不來台。他隻好借著喝水來遮掩自己的尷尬。
程德興和佛朗哥的交談似乎很有吸引力,附近好幾個隊員都走過去參加了討論,聲音也漸漸地大起來,偶爾還能看見人張揚著手臂比劃著,大聲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旁邊的人有時會點頭附和,有時也沉吟著搖頭反對。更多的人朝那個小圈子靠攏。這看起來倒更象是一次不那麼正式的訓練總結。
高勁鬆依舊不說話。他一麵用揉作一團的背心擦著前胸後背的汗水,一麵盯著球門出神。
魏鴻林耷拉著眉眼也不說話。
他本不打算在這個時候來找高勁鬆和解。在他看來,隻要高勁鬆不離開武漢雅楓,他和高勁鬆之間的這點不愉快總會有化解和淡忘的一天,他何必急在一時?可是主教練程德興不這樣認為。程指導以為,在這種關鍵的比賽前夕,在他執教武漢雅楓的第一場比賽之前,球隊內部不能夠存在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尤其是這種不安定的因素還牽扯到高勁鬆和魏鴻林這樣的主力隊員時,就更不能聽之任之。於是他找來了魏鴻林,委婉地向他指出,作為老隊員,作為球隊隊長之一,魏鴻林應該主動去彌補和修複他和高勁鬆之間以為矛盾和誤解而產生的隔閡。為了盡快地讓兩個主力隊員都全心全意地投入了訓練和比賽中,程德興甚至不惜用寶貴的訓練時間,讓魏鴻林穿上象征替補的藍色背心去防守高勁鬆——假如魏鴻林沒辦法與高勁鬆達成和解的默契,那麼激化矛盾,讓矛盾公開化,有時候也不失為解決問題的一種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