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象流水一般緩慢而執著地流淌著,轉眼就到了一九九七年的春天。
驚蟄後下過兩場雨,天氣驟然轉暖,和煦的陽光照耀著大地。
楊柳河對岸觀音山的山坡上,剛剛從地皮裏冒出來的青草和枯草混雜在一起,把山坡裝點得黃黃綠綠。山坳裏,幾簇早開的桃花紅豔豔地綻放。沿河道路兩旁,楊柳樹新吐出的柳絲,就如少女的秀發一般,在微風裏搖曳。沉寂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楊柳河,現在也徹底擺脫了冬天的羈絆,歡騰地唱著歌奔向她的歸宿一一康江……
春天的腳步並不僅僅停留在楊柳河兩岸,她同樣出現在人們的生活裏。人們脫下厚重的冬衣,換上輕便的夾衣。服裝店門口全都打出“冬裝降價處理銷售”的廣告招牌;從地區和省城運來的春裝和夏裝是這個時節最暢銷的商品。每天傍晚,在河畔的空敞地上,總能看見大人帶著小孩在放風箏,清脆悅耳的風鈴聲隨著風飄揚出很遠。
到處都能感受春天盎然的生機,到處都是一派勃勃的氣息。
開春以後,高春的幹洗店裏的生意就日漸忙碌起來,每天都有人把冬裝皮衣送來幹洗或者打蠟上油,也有人把放了一個冬天的夏季高檔服裝也送到這裏清洗,店裏唯一的一台機器幾乎都沒有停歇的時候,從早到晚一直運轉個不停。即使有弟弟的幫忙,高春也時常抽不出時間去接送娃娃上下幼兒園,更沒時間為丈夫和娃娃做晚飯。後來她幹脆把這些事都交給丈夫,自己就安心照顧小店。這幾天,她的中午晚上兩頓飯都是和弟弟在店裏胡亂對付。就是這樣,她和弟弟的兩頓飯食也吃不安生,隨時都可能被不期而至的客人打斷。
植樹節那天,她不得不給自己放一天假一一幼兒園要組織小朋友去觀音山下植樹,需要家長陪同。她沒法不去。丈夫的單位也要在同一天搞同樣的活動,還三令五申,任何人都不能請假。而且她也有很長時間沒陪娃娃們玩耍了,兩個小家夥都為此鬧了意見,經常扁著嘴對她不理不睬。她於是決定抽一天時間來陪孩子玩,幹洗店裏的事情就暫時交給弟弟替她打理。
這樣,高勁鬆就臨時成為幹洗店的負責人。
現在,他站在小店的櫃台後麵,麻利而仔細地檢查著一位熟悉的客人剛剛送來的兩件皮大衣。
和去年的這個時候相比,他的模樣有了很大的改變。臉龐依舊是黑黝黝的,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曾經在太陽下呆過很長時間,但是臉上卻沒有光澤;以前就不飽滿的臉頰現在更加瘦削,輪廓清晰,棱角就象斧劈一樣尖銳。眼睛裏已經失去往日的神采,就象熄滅的火焰,隻剩下深邃的黑暗。前年秋天在成都買的夾克衫現在就穿在他身上,顯得異常的寬大,仿佛它的主人錯穿了別人的衣服……
客人知道他是店主人的弟弟,因為在武漢打工時腿腳受了傷,回家來修養的。客人還客氣地詢問了一下他最近的身體狀況。
客人提醒他,這種傷筋動骨的毛病一定要當心,稍不留意也許就會轉作老毛病,並且舉了自己某位同事的經曆作例子,希望他能警惕,尤其是在這種春暖花開的季節,按五行來說,屬於“清氣升騰濁氣下降”的時候,很容易給傷病留下老根……
高勁鬆笑著應承著客人的一番好意。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在武漢大醫院做的三次手術都很成功,恢複得也很不錯,瑞典專家查看過他的恢複狀況報告之後,通過翻譯告訴他,他有很大的希望重新回到球場上,但前提是必須要在專業人員指導下,進行長期而艱苦的康複治療,以及循序漸進的訓練……他隻做了第一期康複治療的前半段,在傷口拆線後四天,就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簡單的行李,離開了武漢。他無法承受康複治療那高昂的費用。為了他的傷病,他不僅自己欠下一大筆帳,還連累得大姐一家也為他拉上饑荒。他不願意家裏人再為他做出更大的犧牲一一他不能為了實現自己也許再也實現不了的夢想而連累家人!不僅是連累家人,還要連累朋友!他已經決定放棄足球了……他從此再沒回去。他的第二次身體檢查是在地區醫院做的;再後來他甚至連地區都沒去,就在縣人民醫院做檢查。這能節省很多開銷。他還欠著很多帳,也許一輩子都不能還上……
大衣沒有問題。他把兩件皮衣推到一邊,拿過紙筆來填寫出收據,並且對客人說:“一周以後來取。一起四十五塊,取衣服時再付錢。”他把填好的收據遞給客人。
見客人對時間和價錢並沒有異議,他就從櫃台下麵拉出個白色塑料袋,把折疊好的大衣還有收據存單一起放進袋子裏。送走客人,他把鼓鼓囊囊的塑料口袋拿進裏間,擱在工作台上。寬敞的工作台已經堆放了十好幾袋衣物,都是他今天才收攬下的活計。新收進的衣服本不該放在這裏,可姐姐不在,他又不會使用縫紉機,沒辦法給衣服縫上有著收據編號的白布條,隻好暫時先放在這裏等姐姐回來再說。
他回到櫃台邊繼續吃自己的午飯。
午飯是從街對麵的飯館裏喊來的麵條。因為耽擱得太久,麵條已經被湯水泡得起糨,糊到一起;湯水也沒有了熱氣,即將凝結到一起的幾團油花和著幾段蔥花一起漂浮在水麵上。他從暖水瓶裏倒了些熱水到碗裏,用筷子攪了幾下,油塊很快就被熱水融化了,但是麵條也徹底變成麵糊糊。他很快就連湯帶麵糊吃喝得精光,然後把碗和筷子都擱置到櫃台下。這碗筷都是飯館的,過一會他們來收飯錢時,自然會把它們帶回去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