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湯鶴武的父親湯繼業還是個剛出道不久,但也是算小有名氣的醜行演員。剛剛脫離了科班束縛的他開始肆意的放縱自己,賭場、煙館、八大胡同,都是他常去的地方。
光緒八年五月十三,民間相傳的關二爺磨刀日。湯繼業剛剛下場卸了妝,八大胡同的名妓翠蘭姑娘便抱著剛剛出生的孩子找上門來。若僅僅是找上門來倒也算了,她竟然直接抱著孩子闖進了後台,湯繼業不想認,卻也不得不認,京城沒有什麼事兒是絕對的秘密,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半個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和春班丟不起這個人,湯繼業同樣丟不起這個人,當晚,一段風`流債,斷送了一個前途遠大的名醜,斷送了一個風華絕代的名妓。
湯繼業和翠蘭姑娘雙雙自盡後,湯繼業的忘年之交,同光十三絕中的“蘇醜楊三”楊鳴玉將還未滿月的湯鶴武抱回家中撫養。湯繼業的兒子排行“鶴”字輩,因為他生在關二爺磨刀日,而關二爺又素有武聖之稱,楊鳴玉便給這孩子取名“鶴武”。
湯鶴武四歲開科學戲,工武行。那個時代的戲曲演員學戲時都是先從武行入手,主要因素有兩點,一是打下做工基礎,不論以後演那個行當,沒有武行底子都是不行的;二是防止倒倉後嗓子恢複不過來,還可以繼續演武戲,省得丟了飯碗。
但湯鶴武不一樣,楊鳴玉對這個關門弟子的要求是武行全能,而嗓音唱腔都可以稍稍放鬆一些。武行演員在所有行當裏是學起來最累、最苦的一行,想成名也很不容易。楊鳴玉的意思很簡單,無非是怕湯鶴武重蹈湯繼業的覆轍,不教你識字,你也甭想學人家附庸風雅,搞什麼郎才女貌、風花雪月的西洋景兒,老老實實練功夫演戲那才是正理,可讓楊鳴玉想不到的是,湯鶴武並沒有按照他安排的路走下去。
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秋,京城。
湯鶴武的故事應該從這一天開始說起,因為在這一天,命運跟湯鶴武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讓他經曆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也有了隨後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以至於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我的一生,就是從那一天起,徹底改變了。”
“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
急急走,忙忙逃,顧不得忠和孝。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將門戶敲。
遙瞻殘月,暗度重關,我急急走荒郊。
身輕不憚路途遙,心忙又恐人驚覺。
嚇得俺魄散魂銷,紅塵中,誤了俺,五陵年少。”
這是湯鶴武最後一次演《黃河渡》,年僅十二歲的他在戲台上唱念做打,短衣褲,短兵器,身手矯健,幹淨利索。幾十年後,有幸聽到這出戲的票友們依舊是記憶猶新,讚不絕口。
這是他出科的日子,本是揚名立萬飛黃騰達的開始,可老天爺偏偏不肯成全他,在他意氣風發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噩運再一次降臨在他的頭上。恩師楊鳴玉去世了,老人家七十有九,眾人都安慰他說,這是喜喪,該高興才是,湯鶴武不僅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
楊鳴玉下葬的那天清晨,前一天還傻愣愣的跪坐在棺材邊上的湯鶴武卻不見了蹤影。一時間,引起人們眾多的遐想和猜測,有說他懸梁投井了的,有說他瘋了傻了的,也有說他師父屍骨未寒他就犯了他爹的老毛病醉生夢死去了的,總之,說什麼的都有。那天清晨,湯鶴武到底去了哪裏,直到他死的那一刻依舊是個未解之謎。當他再一次出現在人前時,已經是一年之後了。
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正月,天津鹹水沽南約十公裏,小站練兵園。
“張振宇。”
“到。”
“馮寶。”
“到。”
“湯鶴武。”
“到。”
聽到那一聲與眾不同的“到”,袁世凱不禁放下手中的花名冊朝隊伍裏看了看,“哪一個是湯鶴武啊?”
袁世凱話音未落,湯鶴武便從隊伍裏出來,給袁世凱打了個千,道:“回大人,小的是湯鶴武。”
“湯鶴武,本官聽聞你聲音洪亮異於常人,卻是為何啊?”
“回大人,小的是科班出身。”
“戲子?”袁世凱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眯了眯眼睛,道:“你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小的今年十八歲。”
“十八歲?”袁世凱看著湯鶴武,眼神中含著略帶嘲諷的笑意,明顯是半個字都不相信,“不是吧?說實話!”
湯鶴武猶豫了一下,終於抬起頭來,依舊是用他那唱慣了戲的嗓子大聲道:“回大人,小的差四個月就滿十三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