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摩走了,我們這個世界裏被他帶走了不少的雲彩。他在我們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愛的雲彩,永遠是溫暖的顏色,永遠是美的花樣,永遠是可愛。他常說: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們也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可是狂風過去之後,我們的天空變慘淡了,變寂寞了,我們才感覺我們的天上的一片最可愛的雲彩被狂風卷去了,永遠不回來了!

這十幾天裏.常有朋友到家裏來談誌摩,談起來常常有人痛哭。在別處痛哭他的,一定還不少。誌摩所以能使朋友這樣哀念他,隻是因為他的為人整個的隻是一團同情心,隻是一團愛。葉公超先生說,

他對於任何人,任何事,從未有過絕對的怨恨,甚至於無意中都沒有表示過一些憎嫉的神氣。

陳通伯先生說,

尤其朋友裏缺不了他。他是我們的連索,他是粘著性的,發酵性的。在這七八年中,國內文藝界裏起了不少的風波,吵了不少的架,許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得不能見麵。但我沒有聽見有人怨恨過誌摩。誰也不能抵抗誌摩的同情心,誰也不能避開他的粘著性。他才是和事的無窮的同情,使我們老,他總是朋友中間的“連索”。他從沒有疑心,他從不會妒忌。使這些多疑善妒的人們十分慚愧,又十分羨慕。

他的一生真是愛的象征,愛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萬仞的高岡,

荊棘紮爛了我的衣裳,

我向飄渺的雲天外望——

……

上帝,我望不見你!

我在道旁見一個小孩子:

活潑,秀麗,襤褸的衣衫;

他叫聲“媽”,眼裏亮著愛——

上帝,他眼裏有你!

(《他眼裏有你》)

誌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裏,曾說他的心境是“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這句話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裏麵隻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裏,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曆史,隻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曆史。

社會上對於他的行為,往往有不諒解的地方,都隻因為社會上批評他的人不曾懂得誌摩的“單純信仰”的人生觀。他的離婚和他的第二次結婚,是他一生最受社會嚴厲批評的兩件事,現在誌摩的棺已蓋了,而社會上的議論還未定。但我們知道這兩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誌摩的方麵,這兩件事最可以代表誌摩的單純理想的追求。他萬分誠懇的相信那兩件事都是他實現那“美與愛與自由”的人生的正當步驟。這兩件事的結果,在別人看來,似乎都不曾能夠實現誌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們還忍用成敗來議論他嗎?

我忍不住我的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一點神聖的曆史材料,來說明誌摩決心離婚時的心理。民國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議離婚,他告訴她,他們不應該繼續他們的沒有愛情沒有自由的結婚生活了,他提議“自由之償還自由”,他認為這是“彼此重見生命之曙光,不世之榮業”。他說:

故轉夜為日,轉地獄為天堂,直指顧間事矣。……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鬥自求得采!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這信裏完全是青年的誌摩的單純的理想主義,他覺得那沒有愛又沒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毀他們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決心,要把自由償還自由,要從自由求得他們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戀愛。

後來他回國了,婚是離了,而家庭和社會都不能諒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離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會上的人更不明白了。誌摩是梁任公先生最愛護的學生,所以民國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寫一封很懇切的信去勸他。在這信裏,任公提出兩點: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於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

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帖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

任公又說:

嗚呼誌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鬱邑佗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複能自拔。嗚呼誌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十二年一月二日信)任公一眼看透了誌摩的行為是追求一種“夢想的神聖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幾次挫折,就會死,就會墮落,所以他以老師的資格警告他:“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

但這種反理想主義是誌摩所不能承認的。他答複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認他是把他人的苦痛來換自己的快樂。他說: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