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雲”池雲的死訊短短數日之間已在江湖中引起軒然大波,各種傳說紛至遝來,但畢竟目擊者眾多,火雲寨殘部折返梅花山途中不住傳播消息,人人已知是池雲中人暗算,身中蠱蛛之毒,殘殺自家兄弟盟友,而後被唐儷辭所殺。
雖然說池雲之死並非唐儷辭的過失,但親手殺友的行徑依然讓人背後議論不已,隻覺這位公子爺心狠手辣,對跟隨自己多年的好友也能下此辣手,未免太過可怕。
然而傳言不過是傳言,尋常百姓人家,甚少接觸江湖人物,江湖上傳得再驚悚沸騰的話題距離耕織漁牧的生活仍很遙遠。
洛陽杏陽書坊。
阿誰正在整理書坊中的存書,坐在一旁的鳳鳳雙眼烏溜溜的東張西望,見人就笑。被阿誰帶回洛陽幾日,悉心照料,本就白白胖胖的小嬰孩越發胖了起來,左頰隱隱約約有個小小的梨渦兒,非常淺,也非常小。阿誰將書本清理幹淨放回書架,對鳳鳳望了一眼,情不自禁臉上便泛起微笑,做母親的心情讓她整個人煥然一新,回到洛陽未過幾日便覺得江湖諸事離她已經很遠,或許一生都不會再見,也許母子二人真的可以安然渡過一生。
但有件事讓她心中存疑,她和郝文侯兩人都沒有酒窩,鳳鳳為什麼……難道隻是單純的太胖了?或者是郝文侯的父母有?又或者隻是很罕見的偶然?微些的疑惑往往一閃而過,鳳鳳開始會爬了,她往往隻全神在關注他有沒有從椅子上或者床上跌下來,雖然鳳鳳從來沒有跌過。
“阿誰,劉大爺病了,聽說今天酒樓裏要來貴客,耽誤不得,你幫劉大媽把這籮筐白玉蘑菇送去,晚了就趕不上時間,掌櫃的要罵的。”隔壁劉大媽來敲門,她今年六十有七,身子還算不錯,隻是帶著兩個三歲的孫兒,不便出門。她本有個兒子,前些年醉酒之後糊裏糊塗跌下石橋摔死了,留下孤兒寡母,現在整個家都是靠劉大爺上山挖點蘑菇撐著。劉大爺尋蘑菇卻很有一套,這世上少見的白玉蘑菇便隻有他一人尋得到,洛陽著名的銀角子酒樓每日都要劉大爺給它送些去。
“好,那鳳鳳大媽幫我看著點,我馬上回來。”阿誰聞聲回頭微笑,她和劉大媽家裏關係很好,自從被郝文侯擄走,劉大媽隻當她再不可能回來,前些日子阿誰抱著鳳鳳回到杏陽書坊,她差點還當見了鬼,而後竟是抱著她流了眼淚,讓阿誰甚是感動。如今聽說劉大爺病了,她將鳳鳳抱給劉大媽照顧,自己背了蘑菇筐子便出門往銀角子酒樓走去。
銀角子酒樓是洛陽最大的酒樓,平常人來人往,今日卻是有些意外的冷清。她抬頭看了那金字招牌一眼,莫約今天又有達官貴人到酒樓裏做客,買空了宴席。背著蘑菇自後門轉了進去,她把白玉蘑菇放在劉大爺常放的地方,簽了張單子就待離去,突的院子裏轉出一個人來,幾乎和她撞了個對頭。
阿誰微微一閃,退了一步,抬頭一看,幾乎是吃了一驚。
那是個黑發淩亂,生著一雙大眼睛的年輕人,一襲白衣,白衣上沾滿了蒜泥蔥末,手裏還抱著一捆青菜。她行了一禮,靜靜讓過一邊,等著這年輕人過去。那年輕人點了點頭,自她麵前奔了過去,匆匆進了廚房。阿誰回過身來,望著廚房的大門一眼,輕輕歎了口氣,這人……這人就是……自她十五歲起,私心傾慕的人。
四五年了,這人的麵容一點沒變,衣著舉止也一點沒變,仍是這般少說話,仍是這般莽撞,看著……就會覺得有些好笑。她舉步往外走去,如果她不是天生內媚秀骨,如果她不曾被郝文侯擄為家妓、不曾被柳眼帶走做婢女,如果她還是純潔如玉的盈盈少女,或者她會想辦法和他說句話,而如今……她隻想早早轉身離開。
世事多變,再見少年時的夢想,隻會讓人分外覺得不堪。
“你……”身後傳來一聲陌生卻很好聽的男聲,那聲音和唐儷辭全然不同,也和柳眼全然不同,唐儷辭的聲音溫雅從容,字正腔圓;柳眼的聲音冷冽任性,陰鬱壓抑;而這人的聲音別有一種異樣的音調,入耳便覺得好生親切,是純然真誠的聲音,沒有半分做作。她轉過身來,訝然看著又從廚房裏出來的白衣少年,有什麼事麼?
“你……是叫阿誰嗎?”那白衣少年有些猶豫的問,神色有些尷尬,抬手摸了摸頭,又揉了揉頭發,“我……我不是很懂得說話,要是打擾了你你別生氣。”
她幾乎忍不住要笑了,他真是有什麼說什麼,雖然說很唐突,但她真的不生氣,“不錯,敢問……有事麼?”她從未見過他和人說過話,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如今突然被他叫住,心中當真是很驚訝。
“啊……”他又揉了揉頭發,把他一頭本就淩亂不堪的黑發揉得更亂,“我姓傅,你可以叫我阿傅,或者叫我小傅,其實我的名字真的不好聽……對不起我是想問你……問你一件事。”
這人說話當真是顛三倒四,或者是很久沒和人說話了,咬字都不是很準,她微笑著看著他,“什麼事?”
“他……”這人不是顛三倒四,便是吞吞吐吐,猶豫了好一會兒,仍是那句“他……”。阿誰很有耐心的看著他,不知為何,想笑的心情漸漸淡去,她隱隱約約明白這人要問出口的,說不定是一件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大事。
過了好一會兒,白衣少年才猶豫出一句“他……現在好嗎?”
他?誰?她凝視著白衣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真誠而清澈,倒映著非常純粹的關切……難道——“你……你……”她低聲問,“你想問的是誰?”
他口齒啟動,正要回答,廚房裏突然有人雷霆霹靂般的吼了一聲,“小傅!該死的小傅哪裏去了?進來削蘿卜皮,誰把他叫進來幹活,該死的哪裏去了!”他又揉了揉頭發,尷尬的笑了笑,“阿誰,晚上我去你家裏再說,對不起我先走啦。”說完匆匆奔回廚房去,走得太快了差點一頭撞上門框。
阿誰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想笑卻說什麼也笑不出來,小傅?銀角子酒樓的雜役,一個住在洛陽很多年幾乎從來不和人說話,隻養了一隻烏龜相陪的年輕人,會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問她呢?晚上到你家去再說?她從不知道小傅竟然知道她家住何處,而深夜來訪,也實在不合禮法……當然,對一個早已身敗名裂的女子而言,名節毫無意義,但她並不覺得小傅是因為這種理由輕易提議要去她家,再度輕輕歎了口氣,轉身回家去,有些她原本以為已經擺脫的事似乎無形之中……又向她籠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