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說的!”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陸姝心想,是誰這麼大膽,竟敢在大街上與皇家寺廟的和尚對抗?
她強忍疼痛,往人群裏搜尋說話人的身影。她聽清楚了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可是往那個方向看去,那邊的人個個左看右看,以為是別人說的這話。
兩個和尚放開了陸姝,衝到聲音傳來的地方,抓了好幾個人,那幾個人都搖頭,說剛才的話不是他說的。
這時,聲音從相反方向的人群裏傳來:“若是見人就說是妖孽,我們豈不是都能被你們隨隨便便抓走?”
這次那個人說的話有點兒長。
陸姝一轉頭就看到了那個說話的人。那張臉她並不認識。
可是一眨眼,那張臉就不見了。
氣急敗壞的和尚又往那邊的人群裏撲去,還是沒能抓到質疑的人。個個人都恐懼地說不是自己說的。
雖然圍觀的人大多畏懼這些和尚,但剛才的話讓幾個大膽的人起了疑心。
有位老翁上前攔住魚怪和尚,問道:“大師,我覺得剛才那位兄弟說得有些道理。既然抓的是妖,何妨給在場各位說明一下她為何是妖?讓我們也飽飽眼福。不然,其他捉妖的人可以隨便在大街上捉人了。誰是誰非誰也分不清。”
一個和尚回道:“仐憙大師捉妖,是為了皇城的安全,為了各位的安全,何須給你們說明?快快讓開!”
眾人被鎮住了。
這時,聲音又從別的方向傳來:“讓大夥兒看看,以後我們也好辨認嘛!”
一個和尚嘀咕道:“又是那個人!”
陸姝也聽出來了。她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此人非借落子莫屬。他不能現身,但可以化作其他人的模樣現身。眾人不敢質疑和尚,但他可以化作眾人發出質疑的聲音,說出眾人不敢說的話。
這樣不一定能救下陸姝,但至少可以拖些時間。
陸姝猜測,借落子是在等待什麼機會。但落魂網讓她太痛苦,她反而希望和尚給她來得痛快一些,是殺是剮都可以,隻要不在這網裏多待片刻。
即使如此痛苦,她仍然咬牙拚盡全力保持自己的人形。就算是死,死前也要保持好看的樣子。
她聽人說,聖人有言,生魚憂患,死魚安樂。
雖然不知道聖人為什麼要關注生魚和死魚,但她覺得聖人說得太對了。比如自己,大難臨頭還怕人笑話她不堪的樣子,患得患失。若是真的變成死魚一條,反而安樂了,反正死後沒有知覺,也無法動彈,別人笑話就笑話吧。
她心想,這樣的心思若是讓人知道了,也會被人笑話吧。可是誰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要不是這樣,圍觀的人們就會看到她的原形,就不會相信借落子的話。
有了借落子的慫恿,敢於發聲的人越來越多。
“讓我們看看吧。”
“對啊,不然憑什麼說她是妖?如果不是呢?”
“看看又不會跑了,是不是?”
“就是。難得親眼看到一回妖,大師您就讓我們飽飽眼福吧。”
“我也想看看!”
真懷疑的,不懷疑的,起哄的,附和的,七嘴八舌,像水桶一樣圍住和尚他們,就像看平時在這裏耍猴戲一樣。仿佛他們已經付過錢,耍猴戲的不表演一下是走不掉了。
有人是真的擔心皇家寺廟的和尚有一天抓到自己的頭上,照樣可以不分青紅皂白;有人純粹覺得百年難得碰到一回真妖怪,好奇心大過了敬畏心;有人不關心什麼妖魔鬼怪,哪裏人多就往哪裏湊熱鬧。
正是這些烏合之眾,讓和尚難以脫身。
其中一個和尚見形勢逆轉,忍不住對魚怪和尚說道:“師父,這些人太難纏了,要不……給他們看看這妖孽的真身吧!”
魚怪和尚怒視道:“他們都是什麼人?一群刁民!他們說看就給看?”
陸姝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她清楚,魚怪和尚不強迫她現出破綻或者真身,並不是因為顧及她的那點兒害怕難堪的小心思。而是倘若讓她在人前露出破綻,那就等於將魚怪的弱點公之於眾,那麼那些與他為敵的人也知道了他的弱點,他的對手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使得他暴露身份。這是傷人害己的方法。傷人他可以做到,但害己他做不到。
這時,陸姝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馬蹄踏在街道的青石磚上,嗒嗒作響。
她看不到前方又來了什麼人,隻見圍觀的人群紛紛避讓。
馬蹄聲停止。
陸姝看到李將軍橫刀立馬,威風凜凜。在他身後有十多位騎兵。其中幾個人的臉她還算熟悉,是在無名山下遇到的那幾個人。這些人應該是皇上的貼身帶刀侍衛,是皇上的心腹之人。
由於被人抬著,身體橫躺,陸姝看李將軍的時候仿佛自己是一條漂在水麵的魚,而李將軍是站在岸邊的人,恰似夢中為魚時看那書生的角度。這樣一想,她忽然覺得李將軍就是那書生。雖然書生的容貌跟李將軍不一樣,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她覺得他們是同一個人。
以前沒有體會到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那時候尚未見識過皮囊術,認為人的區別在於皮囊。遇見熟悉的人,看見的便是熟悉的皮囊。
而司帳的遭遇讓她明白了,皮囊不過是迷惑眼睛的罷了。很多熟悉的東西,並不是皮囊能遮蔽的。
但人往往被一張皮囊迷惑,被自己的眼睛迷惑。
熟悉的感覺應該來自於皮囊之下。她心想。
“是什麼人在此喧鬧?”李將軍喝道。
陸姝明白了,借落子拖延時間,就是讓人給皇上通風報信去了。借落子能拿到那枚瑪瑙戒指,自然就能用上皇上身邊的人。皇上不能親自出麵,便以將軍的麵貌趕來。
她心中一陣感動。
魚怪和尚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在此拿妖,無意喧鬧,但街上百姓圍觀,貧僧驅不得,趕不得,無可奈何。將軍既然來了,你我也是熟人,還有勞將軍幫忙驅散眾人,好讓我將這妖孽押到寺廟去。”
將軍勒住韁繩,俯視和尚,又看了落魂網中的陸姝一眼,冷冷道:“大師,這位姑娘是與你我一起來皇城的,你不該不認識吧?”
和尚道:“自然是認識的。”
將軍道:“那你該知道,她是皇上要召見的人。是本將軍給她安排的住處。若是你把她拿走了,我該如何向皇上交代?再說了,她若是妖孽,同來皇城的路上你不拿她,為何等到現在拿她?你若不能給我一個解釋,我隻好將你們幾位高僧一起拿下了!”
說完,將軍帶來的十多位騎兵紛紛將長槍指向捉拿陸姝的和尚。
圍觀的人趕緊往後退,怕惹禍上身。
抬著陸姝的和尚見對方動了刀槍,嚇得趕緊撒手,陸姝“啪”一聲落在青磚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魚怪和尚不退不讓,略作思忖,說道:“將軍此言差矣。貧僧捉了她去,又不會殺了煮了,皇上若是想起她來,貧僧送到宮裏去就是。貧僧雖然捉妖無數,但也有走眼的時候。與將軍一同來皇城的路上,貧僧已有疑心,但尚無把握,又相信將軍不會押著一個妖進宮麵見皇上,讓皇上陷入危險之中,所以那時沒有捉拿她。”
“如此說來,竟是我的錯了?你說她是妖,有何證據?你若是不能讓我信服,我是不會讓你欺負任何一位皇城子民的!”將軍挑眉道。
“將軍,要讓妖怪現出原形,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灌之以酒,使之麻痹,從而放鬆警惕,露出原形;一種是使之劇痛,難以自持,從而無法維持人形。貧僧不願當眾讓她出醜,是因為出家人慈悲為懷。將軍若是堅持要看,貧僧有比落魂網還厲害的手段讓她在大眾麵前露出醜態。”魚怪和尚的話語裏透著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