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與你(3 / 3)

唯有仐憙和尚厲聲道:“皇上已駕崩!誰敢假扮皇上?”

陸姝趁機衝到觀月旁邊,將他抱起。她也心中疑惑。是誰如此大膽,竟然敢使用皇上的儀仗?

黃羅蓋傘越來越近。人群紛紛跪行讓道。

鍾樂停止,黃羅蓋傘來到了陸姝前麵。

陸姝看到李將軍身穿黑色龍袍,端坐在黃羅蓋傘下。他身後是長長一串兵仗,一眼望不到頭,仿佛遊龍。

鎮海王看到皇上麵容的那一刻就為之一驚。他追隨皇上南征北戰多年,是知道皇上最多秘密的人,對皇上十分熟悉。他隻看一眼就知道黃羅蓋傘下的人是不是真皇上。

皇上先看了陸姝一眼,目光在她懷裏的貓身上稍作逗留,然後轉移到仐憙和尚身上,問道:“高僧是如何知道皇上駕崩的?莫非是你親手所為?”

和尚一愣,隨即高聲道:“皇上被妖女迷惑,引發百姓暴動,手刃皇上於大街上。見證者不說一千,也有幾百!”

皇上微微一笑,問道:“若你所說屬實,那我是誰?”

和尚道:“你必定是皮囊師借機化作皇上模樣,想要以假亂真!”

皇上龍顏大怒,拂袖道:“以假亂真?說得好!要不是借落子以假亂真,事先將刺我的人捉拿,令心腹之人換皮削骨,變作刺客模樣,在當街刺殺我的時候避開關鍵部位,留我一命,我恐怕真要命歸西天了!”

鎮海王臉色煞白。

和尚驚得連連退步,踉踉蹌蹌,如同大風撼樹。

“你指使眾多皮囊師暗害皇城中人,換作他人模樣,占據他人身份、家財、地位,令無數人身處地獄,無法解脫,卻沒想過占據他人身份的皮囊師也能被人替換?”皇上道。

陸姝又悲又喜。悲的是懷裏的觀月,喜的是他沒有死。

她這才明白,借落子早有安排,但沒有跟她說起。借落子這麼做是為了不讓她在鎮海王和仐憙和尚麵前露餡。皇上配合借落子這麼做,是為了讓鎮海王和仐憙和尚暴露野心,隻有這樣,他才能名正言順地清理鎮海王府和皇家寺廟的勢力。

鎮海王突然對著仐憙和尚彎弓搭箭,大聲喝道:“原來刺殺皇上的是你!害我差點兒錯殺了陸姝姑娘!看箭!”

鎮海王將弓箭指向仐憙和尚,無非是因為看到皇上未死,自知奪位無名亦無望,轉而將所有罪行歸於仐憙和尚,裝作此行是為報仇而來,不是為奪位而來。

陸姝飛步擋在仐憙和尚身前。

仐憙和尚怔住了。

皇上和鎮海王也頗為意外。

奄奄一息的觀月有氣無力地說道:“陸姑娘,他恨你這麼多年,害你這麼多回,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陸姝道:“他是因我而起,因我而恨,應由我自己來消除他的嗔念。我來這裏之前就決定了,要自己麵對貪嗔癡念,解決以前不敢麵對的種種。若是一味逃避,貪嗔癡念就如鎮海王手裏的飛鳥箭,會一直緊追不舍。長期如此,不僅會讓我無所適從,也會傷及我身邊的人。若是早早麵對,就不至於今天讓你給我擋箭。”

觀月流淚道:“陸姑娘有這心思,我就死而無憾了。”

陸姝輕撫觀月,淚眼婆娑道:“我記起來了,你以前為我擋了八次奪命之險。每次保我平安,自己卻死一次,變回貓身一次,要從頭再來。我卻笑話你修煉多年得不到人身。貓有九條命,今天是你用最後一條命為我擋住凶險。老奶奶跟我說過,貓的命有九條,九條之後,便是死亡。魚的記憶有七年,七年之後,便是重生。你為我做了這麼多,可惜我在七年之後會忘得幹幹淨淨。”

說著,她的淚水滴落在觀月的身上。

觀月貓嘴一咧,說道:“很多很多年以前,久到我忘了有多少年,我還是一隻野貓的時候,恰逢姑娘傷心落淚,淚水恰好滴落在我頭上。我抬頭一看,便看到了你。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人的悲傷。那是我第一次有了保護一個人的念想。我的修煉之道便是那時開啟的。如今我九條命耗盡,也算是還了你點化我的恩情。”

說完,觀月長歎一口氣,似乎那口氣蘊含了他所有的精元,歎完便不再動彈。

借落子感慨不已:“沒想到世上有如此重情重義的貓!”

鎮海王咬牙道:“無論怎樣,終是妖孽!得而殺之,是替天行道!”

借落子不屑道:“那為你辦事的三苗先生,你為何不殺?”

陸姝聽到“三苗先生”四個字,立即環視四周,撕心裂肺地大聲喊道:“三苗先生!三苗先生!你不是說皇城裏所有的貓你都罩著嗎?現在我的貓你為什麼見死不救?你說話還算話嗎?”

四下裏無人應答。

皇上走出黃羅蓋傘,喝道:“三苗先生起來回話!”

跪下的一片人中,有一人緩緩站了起來,表情落寞,說道:“回皇上,貓雖有九條命,但它已用完最後一條,草民亦無可奈何。”

“你若救回它的命,便赦免你隨同鎮海王叛亂之死罪!你若救不回,便也保不住自己的命!”皇上怒道。

三苗先生淡然一笑,說道:“皇上貴為真龍天子,尚且隻能要人的命,不能救人的命。我區區一隻貓,救不了不是情理之中嗎?皇上要取我的命,隻管取去便是。”

皇上啞然。

拉弓久久未射的鎮海王忽然發聲:“大膽妖貓!竟敢這樣跟皇上說話!皇上赦免你,我手中的箭不會赦免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轉動身體,似乎要將箭頭瞄到三苗先生身上。

當箭頭即將從皇上所在的方向掠過時,鎮海王突然鬆手。飛鳥箭離弦而出,直奔皇上的要害。

他原本不想自己戴上謀反弑君之臣的罪名,可是剛才聽到皇上說三苗先生隨同他叛亂便是死罪,自知陰謀敗露,皇上再無容他的道理,幹脆假戲真做,弑君奪位。

皇上身邊的大太監大驚失色,大喊道:“救駕!”

可是鎮海王這一箭太出乎意料,沒人能為皇上擋住這一箭。

陸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隻見皇上伸出手,在飛鳥箭即將接觸他額頭的時候抓住了箭柄。可是那飛鳥箭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前進,它繼續努力往前,一定要紮入皇上的麵門。皇上死死抓住它,腳步連連後退,避免它紮入。

鎮海王大笑道:“你就要步那攀天猴的後塵了!等我收拾了這些禿驢,我看誰還能阻止我登上皇位!”

皇上迅速抬起另一隻手,抓住了靠箭頭的那一端,然後用力一折。“哢”的一聲,箭頭被折斷。

然後,皇上鬆開了手。

沒有箭頭的箭撞向皇上,可是無法傷害到他。那支執著的箭頻頻撞向皇上,如一隻令人討厭的蒼蠅。“蒼蠅”的力氣越來越小。

皇上再次將它抓在手裏,它已不像剛才那樣剛勁威猛。

皇上看著它,說道:“它與我有著相似之處。我一心追隨的執念,便是這箭上的羽毛,永不放棄。我由愛而生的嗔念,便是這箭上的箭頭,鋒利無比。摘了箭頭,這箭便無法傷人了。”

這話似乎是說給鎮海王聽的,但皇上說完之後微笑地看著陸姝。

皇上再次放開飛鳥箭,飛鳥箭不再撞向他,而是如一隻重獲自由的鳥,在他肩頭飛來飛去。

大太監不敢相信這一幕,擦了擦眼睛,然後回過神來,扯破嗓子大喊道:“竟敢刺殺皇上!還不給我快快拿下!”

一群虎狼一般的將士撲向鎮海王,將鎮海王五花大綁捆了起來。

“還有這些和尚!”大太監破聲喊道。

和尚也被捆了起來。

鎮海王府的人和皇家寺廟的人都以為皇上駕崩,才膽大妄為,為虎作倀。此時皇上親臨,個個膽戰心驚,哆嗦如鼠。

鎮海王和仐憙和尚自知大勢已去,再抗爭也是白費力氣,隻能束手就擒。

借落子問道:“請問皇上接下來如何處置他們?”

皇上道:“鎮海王借機試圖篡奪皇位,實為謀逆之臣,罪該萬死!”

鎮海王哀號一聲,哆嗦不已。

“仐憙和尚本是皇家寺廟住持,卻六根不清不淨,既辜負如來,又辜負皇恩。不僅如此,皇城皮囊術之患,讓百姓痛不欲生,亂人之綱常,實為可惡,死不足惜!”

仐憙和尚漠然,良久,淒然一笑。

大太監輕聲問道:“皇上,那是斬立決?還是暫且收監,秋後問斬?”

皇上沒有回答。

大太監又道:“皇上,此二人非同一般罪犯,留得太久,恐怕夜長夢多。不如趁此機會斬於萬目睽睽之下,威懾人心,以儆效尤?”

說完,大太監轉身朝手執兵仗的禁軍將士招了招手。

“殺!”

“殺!”

“殺!”

將士們舉起兵仗,齊聲呐喊,震耳欲聾。

喊聲過後,皇上說道:“他們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但,這也都是我的罪過。我身為應當心懷天下蒼生的皇上,卻醉心於畫,沉迷於情,讓原本忠誠可靠的臣子生了異心。宰相如此,鎮海王也是如此。所以,鎮海王的罪罰,我應承擔一半,與之同罪。爾等若是認為鎮海王當斬,就是認為我也當斬!”

“小的不是這個意思!請皇上恕罪!”大太監嚇得趕緊磕頭如搗蒜一般。

皇上不理他,又道:“仐憙和尚在此修行,本是為了洗去因我而起的嗔念。他是在替我受罪。所以,仐憙和尚的罪罰,我也應承擔一半。爾等若是認為他當斬,那我得長兩個腦袋才夠斬的!”

大太監的腦門磕破了,血流滿麵。

“小的們縱使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這樣認為。”大太監哭道。

“你熟知本朝王法,那你說說,鎮海王和仐憙和尚該如何處置?”皇上問大太監道。

大太監道:“皇上便是王法。皇上想怎麼處置,吩咐小的們去做就是。”

皇上意味深長地看了大太監一眼,說道:“人心的貪欲是抑製不住的,以前有宰相,現在有鎮海王,以後不知道還有誰呢。”

大太監的頭磕得更快了,說道:“皇上聖言,小的謹記在心。”

皇上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對著萬千兵馬與百姓,威嚴道:“鎮海王隨我征戰多年,軍功赫赫。今被權勢誘惑,迷失本心,但念其昔日之功,功過相抵。即日起,削其爵位,收其兵符。五日內,回其封地,頤養天年。鎮海王之眷屬,悉數解散,歸其故地。”

鎮海王哭號道:“皇恩浩蕩!”

皇上長歎,又道:“仐憙和尚背我心魔,佛門修行,本是為了消除心魔,可是心魔頑固,無法抗拒,妄念日增。此亦我之過錯。念其受難受苦多年,愛恨皆難消。我曾聽說,仐憙和尚一直希望與皮囊師始祖之徒見麵,學習其法。法本無罪,人心善惡使之而已。因此,令借落子封其七竅,使其進入無生無死無善無惡之境。若是得與皮囊師始祖之徒見麵,當學其法,如你所願。”

仐憙和尚俯身不起,長哭流涕。

皇上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待我解去龍袍,寄居無名山,假以時日,消除嗔念,打破魔障,使得你不再身受其苦,惡意消散。那時,我再想方設法將你從無生無死無善無惡之境解救出來,還你自由。”

大太監喊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上三思啊!”

皇上鏗鏘有力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魚。我意已決!”

借落子起身,走到仐憙和尚麵前,將手放在他的臉上,問道:“你準備好了嗎?”

仐憙和尚渾身戰栗,大汗淋漓,卻咬緊牙關,不說一句話。

借落子的手指掠過他的眼睛。他的眼皮便合上了,連一條縫都沒有留下,仿佛他天生就是如此。

借落子的手指掠過他的嘴唇。他的嘴巴便合上了,連一點兒紅色都沒有了,仿佛別人的嘴巴都是割裂後產生的傷口。

當借落子將仐憙和尚的七竅全部封閉之後,眾人聽得輕微的“噗”的一聲,仐憙和尚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衣服飄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