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你融身於這美的自然中時,才會真的體味到那甘苦與艱辛。

當我看到那隻龜裂的大手從雞窩裏摸出小蛋,滑過一雙水亮的眼睛,一支很髒的小手指壓在蠕動的唇邊,轉向那匆匆而去的背影時,心裏升起的是酸楚……大山背麵的另一幕,對我的靈魂,簡直說是震顫。那是一片尚未成熟的玉米地。一柄彎鐮在這隻大手裏飛舞著。這是一張綠色的屠殺。還是那雙小手,在這一片倒下的青紗中找到了半漿的玉米。緊握著,貪婪地啃咬著。濺出的白漿掛在腮邊,口水與植物的汁液在那小手的指間延流成黑色。劈手奪下的積憤和那驚駭而稚嫩的眼睛,在這些詩畫的山水間,添上了多麼殘酷的一筆。

難道這就是長思的過濾而沉澱在我心中的一層鄉土嗎?

青山疊著生命的起源,溪水流送著造物的條件。時代剪斷了可怕的陰影,我也把這曆史的殘缺埋在了記憶的深處。

那雙很髒的小手,我想已是活躍在桑蠶間纖細而白皙的春鴿……時間的延伸,已滑入了我憧憬的軌道。“物華天空,天傑地靈。”早已不是滕王閣的專利。假若我能夠在那故土的鄉思裏尋夢。已不再是枕邊的斷想……一簾幽夢母親離開我們已經三十多年了。在這悠長的歲月中,自己忙著扮演人師、人妻、人母等各種各樣的角色,卻唯獨忘掉了自己也曾作過女兒這個身份。緊張的工作,繁重的家務,複雜的人生,漸淡了的親情,使自己對母親那份思念的情感幾乎消磨殆盡。如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是怎樣的悲哀和無奈啊。為了盡一份孝道,受心靈的驅使我回到老家祖塢拜謁、掃墓。

去年的農曆七月十五,那是個初秋的季節,遠山的樹木尚未露出斑斕的色彩,一條蜿蜒的山間毛道把我帶到那個朝思暮想的去處——那長眠於山中的母親的墓地。

也許是一種感情的驅使,也許是母親在冥冥之中的召喚,十好幾裏路竟在瞬間走完。再穿過一片密林,橫過一塊玉米地,趟過一條潺潺溪流,便看見一個個沒有碑石,更沒有墓誌銘的土堆了。雖說是祖墳,但本家其他的幾個支係已經很少有人光顧,唯獨父母的墳塋每年清明節或十五尚有兒孫為之鋤草添土,顯然與眾不同。

兄、侄、夫都在揮刀斬草,我一個人跪在父母芳草萋萋的墳前咀嚼回味那早已逝去的陽光。常年與中西藥為伴的母親終因擋不住“風雨”的襲擊而病倒了,父親不明不白地死更給母親致命的一擊。因肝硬化而腹水的肚子鼓脹得嚇人,浮腫的臉上消盡了先前慈愛和善的光芒,痛苦扭曲得整個人麵目全非。鄰家大娘嬸嬸們都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媽媽恐怕要不好,做點準備吧!”一家之主的二哥雖隻有二十三歲,卻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全力為母親住院治療,還要不時地寬慰我,“別哭,媽媽會好的。”可是每一天早晨的太陽都嶄新,而媽媽的病卻依舊。望著媽媽在彌留之際那早已不能開啟的嘴唇時泛起痛苦的痙攣和那幹涸的眼裏湧出的混濁的淚,我明白媽媽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這個尚需扶持的孩子。我不禁伏在她的身上貼著她的臉,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大哥說:“眼淚掉在媽媽身上不好”,便把我趕了出去。我隻好佇立在風中麵對那些模糊不清的景物失聲痛苦……噙著淚水,望著母親墳頭黃白的小花,心想花落花會再開,可是媽媽再也不回來。媽媽短暫的一生,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普通家庭婦女,以她的仁慈、善良、敦厚,在鄰裏街坊中有口皆碑。小時候我們住平房,一趟房七八家的鑰匙幾乎都放在媽媽手裏。天陰了,媽媽為張家垛好煤坯,下雨了,為李家收起曬的被褥,又忙著為佟家收拾洗的衣服,甚至發現衣服上缺的扣子都要給縫上。隔壁家的孩子放學,媽媽為他們熱好午飯,然後還要領到自己家來照顧他們學習。誰家的客人來了,媽媽主動讓到我家,還要盡可能地做頓好飯招待……不是說好人一生平安嗎?我問蒼天和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