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公司請了假,便陪同書楹回去收拾行李。薛嘉袇也許住慣了日本,家並不大,客廳掛了幾幅山水畫,看上去舒適。臥室的門是橫拉的,但又不是木門,所以聲音比較大,書楹說:“半夜的時候,我就是被聲音吵醒的。”
在這屋子裏,隻有臥室才是最幹淨的,因為臥室的地磚鋪了一張單人泡沫床。
“這張床是誰睡的?”我疑惑問道。
“他睡的。”她安然地把最後一件衣服疊好,放進行李箱。
“那他還是有點良心,不至於讓你睡在地上。”
她抬起頭,冷笑,“他是對我肚子裏的小孩有良心,要是沒有這個小孩,我早睡地板了,來到他家,我是認清他這人了。”
“他這人不簡單,從我一開始認識他的時候就有這直覺,算了,你在他家裏發生的事當是從來沒發生過的吧。我們快點收拾完行李就回去,你是去你爸那兒吧?”
“當然,不然能去哪兒?那裏終究是我的家,沒了家,我走到天涯海角都像是一個孤兒。”她說著拖起行李箱,往門外走去。
她的腳步很從容,一個人有了小孩和之前的有所改變了。
華麗的大廳,水晶吊燈地發出一如既往的光亮,但要在平常,這種光亮是清白的,照在人的臉上,是雪白的,像沐浴在月光之中。但不知為何,近日的燈光有了些變化,白裏泛黃了。也許那黃是穿在身上的衣服,經過了陳年才加深;也許那黃是糊在白紙上的漿糊,時間久了,就變成了黃色;也許那還是孩提時候手裏拿著,光看就垂涎欲滴的麥芽糖。
但無論是那種黃的顏色,不變的漫長歲月,變得是人;人老了,老了的人一旦生氣就情不自禁地漲紅著臉,燈光照在紅臉上,竟是黃的,仔細觀察,原來是一種昏暗的灰黃,像死人臉上的那種顏色。
幽寂的大廳,已經退下了傭人,我清晰地聽見了查部長那粗重的喘氣聲,他大概是萬萬想不到書楹是帶著肚子裏的孩子來見他的。他是愛麵子的人,同時也是愛孩子的人,然而在利益麵前,當麵子大於生命時,他會不顧一切地維護自己的麵子,也就是利益。
我想書楹的一生隻用過那種語氣跟他說話。“爸,孩子是無辜的,他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外孫子啊!你難道忍心見一個還沒有出生的小生命在我肚子裏死去嗎?”
“你……你這是幹什麼來!你竟然帶了個不明不白的孩子來見我?我告訴你,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哆嗦著那個胖得鬆弛了的身體。
“部長,書楹已經吃了很多苦,回來是因為她需要的是溫情,不是你的冷漠。
他譏笑道:“溫情?如果她肯下了這個孩子重新回到家裏,我就盡我最大的努力去保護她,這就是溫情!”
書楹淡漠地望著他,聲音低沉而嘶啞:“說到底,你還是為了你自己。”
“為了我自己?要是你媽在世,她恐怕還不認你這個女兒!你想想自己多丟臉,先是帶了一個不正經的男人回家,接著為了他要死要活,後來懷上了他的兒子,還要決定把他生下來。你說我能不氣嗎?你不覺得丟臉我倒覺得丟臉!”
“你無理時總拿我媽來壓我,她在世的時候你半字也不提,死了你倒利用她當擋箭牌!”書楹咬牙切齒。
我安撫著她,“書楹冷靜點,小心你肚子裏的孩子。”
書楹聽本來氣在上頭,聽了這句話後淚眼婆娑,“媽死了後,除了你這個父親,我從來沒有認過其他的親人,哪怕逢年過節,我連抬腿也懶得抬。他們一定七嘴八舌地問我許多,包括一年前你保我進去景天公司的那份工作,還有我媽去世前的事。在你的庇護下,我活得太不自由了,當我要掙脫的時候,你卻給了我最大的保護傘,這是你對我最大的傷害。爸你知道嗎?我要的不是你的保護,我也不想像個乞丐一樣伸手問你拿不屬於我自己的東西!你一直把我當成孩子看待,現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請你把我當作成人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