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是一尾魚,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進入。
張英有張英的道理,兒子們有兒子們的野心。
張廷玉看張英沒說話,便笑了一聲:“父親,庚辰科會試總裁官,兒子真怕看見您。”
“……。”
沉默了許久,張英才緩緩仰頭,將眼睛閉上。
他額頭上有橫生的皺紋,頭發已然透著花白,像是累了一樣。
在張廷玉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他終於道:“如你所願。”
張英一門父子都是進士了,如今老二想要出來入仕,也無可厚非。
他憑什麼因為“樹大招風”這麼個原因,就拘束著他們?
到底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至於將來是福是禍,兒孫自有兒孫福,他不該操心著。
現下裏,讓自己糟心的事情還不夠多嗎?
張英似乎看見張廷玉那緊繃了許久的身體,微微鬆了一下,唇邊不自覺地帶上一點笑意:“我韜光養晦一輩子,做官倒是挺簡單,可是處理你們的事情卻讓我心力交瘁。你在江寧鄉試的答卷我看過了,文采第一,說理第一。可我一直存了個疑問,三十二年鄉試之後,趙子芳落馬,前麵出現過被傳為你三弟的一份考場答卷,可是你所為?”
那時候張廷玉沒去出風頭,隻叫人散步消息說那是張家三公子廷璐的答卷。
後來趙子芳死了,事情塵埃落定,才有人發現那不是張家三公子的答卷,到底是何人作的答卷,已經無人知曉。
隻是……
張英如今懷疑到了張廷玉的身上,也是夠老辣。
張廷玉不大想回答,隻沉靜著一張臉道:“兒子不知。”
張英終於不再問了,他兩手交叉放在一起,想了許久。
“若以你之才,會試絕無問題,今科考生之中當無人出你之右。可一甲不能有你,一甲風頭太勁,你初生牛犢不怕虎,可我老了,我怕。”
張廷玉眉頭微微聚攏,回答很直接:“那便二甲第一。”
張英差點被他給噎死!
“你小子一定要一個頭名嗎?”
“兒子乃是江寧鄉試頭名,江南一向是科舉之地,江寧又是江南中心,從江南貢院出來的頭名,上不了一甲頭三已然有讓人恥笑之嫌,即便是二甲第一怕也有人懷疑是父親您手腕通天,生生給兒子捐了個頭名呢?”
張廷玉慢慢地分析著利弊。
二甲第一就很好,不在一甲前三之中,卻也是進士,二甲的頭名不高不低,不太過出頭也不太過落後。
做人不可鋒芒畢露,亦不可不露鋒芒。
於藏拙之人而言,“甲”字不好,“乙”字第一。
中庸之道,舍張廷玉其誰?
十八歲便開始參加鄉試,二十八才能金榜題名。
十年蟄伏,寒涼自知。
不求一舉揚名天下知,但求無愧自己這十年寒窗辛酸苦。
張廷玉所求,實則簡單無比。
張英細細想來,也幾乎老淚縱橫。
他壓了兒子們多少年?
如今也真的夠了。
二兒子素來最能忍耐,十年苦熬豈是尋常?
多少年辛酸隻付給一場金榜題名?
該他得的,便是他該得的。
張英手指僵硬了許久,終於道:“我已知悉你之誌向,且待庚辰科金榜題名之日。”
張廷玉起身,深深躬身下去,一語不發退出去。
他緩緩將書房的門給合上,外頭的陽光頗為刺眼,落在他眼底渙散成了一片朦朧的暗色。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將相隔八年,然則該是他的,還是他的。
顧懷袖就在屋裏坐著等他,也不知為什麼心底不安定,心跳有些快。
她抬手按著自己的額頭,輕輕撥了一下桌上的算盤,今日的賬還沒算,張廷玉去了這麼久,也還沒回來。
“青黛,去看看二爺……。”
“我回來了。”
不必去找了,張廷玉已然掀了簾子進來。
他身上似乎壓著什麼沉沉的東西,進來卻是無聲,走到她身邊坐下,卻將手掌放在顧懷袖那隆起的腹部,親昵蹭著顧懷袖脖頸,一語不發了。
顧懷袖手指點著算珠,問他:“可談好了?”
張廷玉下巴點了點她頸窩,無聲地點了點頭。
她回頭,看見他唇邊掛著笑,眼底卻似澎湃的一片海。
“我在你眼睛裏,看見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