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盡頭那最後一絲苟延殘喘的光明,亦被黑雲吞沒。
洶湧跳躍的火舌蠶食了半邊天,被火燒過的雲霞瞬間黯淡下去,隻遺留下銀灰色的半個天空。陰霾了大地。
渾濁的河水已經被染紅,荒野之上兩家的軍旗混雜在一處,含糊不清。目光所到之處,盡是無頭死屍。仍然有頭的戰士撕扯著喉嚨,手中屠刀飽飲了一口又一口的鮮血。寒光閃爍中一個又一個頭顱呼嘯而去,濃重的血腥味衝天而起。貪婪人肉的烏鴉在蒼穹破空盤旋,嘶叫聲令人毛骨悚然。戰鬥自暮色最深之時開始,織田家的戰士乘夜橫跨大河,與早已串通的內奸木造具政裏應外合,夾擊鋪天蓋地而來的北畠軍。陣腳自亂的北畠家戰士隻得倉促提刀應戰,完全被織田軍潮水般的攻勢壓製住了。雙方的兵力不斷投入殺戮與死亡之中,北畠軍失去了銳氣。戰線向南方推進了整整一裏,那一裏,無數的屍體。
河水南岸一處蠻荒之地上,北畠家軍旗下,北畠具教立馬橫槍,另一勁裝年輕武士佇立右側,與其並肩。
“織田軍大勝了吧?”北畠具教扭頭注目於年輕武士完美的雄軀上。
“我軍已是強弩之末,其軍心潰散,毫無戰意,早就注定是失敗者。”
“把我軍僅存的一點力量也壓上去吧。”
“不必,無謂作垂死掙紮。現在我們若再衝鋒,勢必要渡河。說不定織田軍陣後還有埋伏,其如半路殺出,趁我軍半渡而擊,加以狙殺,後果不堪設想。”
“忍者報告昨天織田信長的軍隊距離此地還有兩百裏,怎地他來得如此之快?其中是否有什麼詭異?”
“嘿嘿……”年輕武士慘然一笑,道:“如果織田信長親自帶著軍隊殺來的話,沒人能擋得住他。我們原本賭的就是他不敢將軍隊推到河南岸的戰場上,可惜我們最終賭錯了,我們估計不到木造具政會在背後捅我們一刀……”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遙遠的戰場。
“伊賀的忍者,你不怕死麼?”
年輕武士嘴角掛著笑容,雙目炯炯地凝視著北畠具教:“北畠家的當主既然不懼,我一個無名之輩也沒有理由害怕。”
北畠具教低低地歎了一口氣,五根手指輕輕地撫摩著劍鞘,驀地一緊。那是一柄三尺三寸的長劍,吹毛斷發,以無數鮮血洗礪的利器。那是一柄形式奇古的劍,飄逸,陰森,仿佛一隻孤獨的鴻鵠。
“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勢必傷到自己。”耳畔又響起師匠,“劍聖” 塚原卜傳冷漠的聲音。
盡管北畠具教已無視生死,但還是經受不住國破家亡的打擊。
“我有個問題,窩藏在心裏好久了……”北畠具教握緊了劍柄:“為什麼要幫助我們?”
“因為喜歡這裏的漂亮女人。”年輕武士答得痛快。
一陣沉默,在相對的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開玩笑而已,其實,是因為它。”年輕武士猛地扯開自己的衣服,胸膛上銘刻著一個深深的刀疤,猙獰可怕。北畠具教甚至可以想象,砍下那一刀的人,是多麼的狠辣。
“是誰下的毒手?”
“某個叫飛加藤的忍者,單槍匹馬,將我們伊賀裏的忍者殺了個精光。我很不幸,成為唯一的幸存者。我們的總長,他的一生都在竭力維持伊勢各大名之間的平衡。我不過是希望能幫助自己,幫助你們家族,驅散那頭魔鬼的陰影而已。任何一個伊賀裏的人都會這樣做。”
“伊賀……你們那麼多的忍者,都死光了麼?”
“有血性的人都死了,沒有血性的人都投降了。”
“那你的總長……”
“也死了,那月黑風高的晚上,腰斬。”年輕武士輕描淡寫,仿佛已麻木。
“腰斬?”
“飛加藤確實可怕。”年輕武士眼眸掠過深刻的恐懼;“那時候我就站在總長的身後,親眼看著他死去。他臨死的時候在呐喊,說‘我好恨’,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的,他希望我繼承他的遺誌。”
年輕武士垂首,似乎在沉思,回憶。
“飛加藤的手法,實在是太快了,快得你根本無法想象……總長的屍體斷成兩截好幾秒,我們才反應過來。我還看見總長的上半身流出來的鮮血與內髒,發出濃烈的腥臭味……那麼惡心的一幕,我一輩子也忘記不了……噩夢。”
“勇敢的武士,可惜我未能見他一麵……不過看見自己的總長被這樣殘忍地殺死,你還是願意與織田信長為敵?”
年輕武士抬起了頭:“我不怕死,我隻怕不能像總長那樣死得慘烈。”
北畠具教又沉默良久,方點了點頭。
“死了的人死了,可是我們這幫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當你失去某種東西的時候,你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北畠具教摩挲著冰冷的劍柄,猛地拔了出來。寒光昏花著他的眼睛,如劍鋒一般鋒利的光芒刺進他的心裏,如同有上千把小刀在刮著。
馬蹄聲傳來。
年輕武士眼中的哀愁之色盡褪,代之以熊熊燃燒的烈火。一襲烈馬的陰影進入了他們的視野,如風一般逼近,而後紛紛躍入了大河。馬蹄聲水花四濺,織田軍不顧一切地驅策著戰馬奔向北畠軍的本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