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故意犯懶還是真怕留了病根,號枝深居簡出,一養就是兩個月。
涼州的天氣越發冷了,天空像是被巨大的灰色棉絮包裹,厚重雲層終日不散,怎麼也不見太陽露臉,隻有北風和暴雪久久徘徊不去。
號枝見過北地飄揚的鵝毛大雪,那時隻覺得紛紛揚揚地很美,落了一地無垢,卻從未見過如此之大的暴雪——那雪花好像有席子一般大小,鋪天蓋地地傾倒下來,幾乎要把天地都淹沒了,放眼望去,萬物冰結,生機絕然,屋外除了一片淒厲的慘白什麼也看不到,很是嚇人。
防葵哈著白起氣從外間進來,見屋裏炭火盆早已冰冷,不由微微紅了眼圈“號枝姑娘,要不婢子去和大人說說,再想想辦法,這樣的天氣裏斷了炭火,真是要凍死人的呀!您的傷還沒好全呢……”
“倒是真應了阿若挈策烏說的,今年是百年以來最大的暴雪。”號枝呢喃了一句防葵聽不懂的話,便裹緊身上的皮裘站起來,要往屋外走。
“號枝姑娘……?”
“今年白災如此厲害,連州牧府的火耗都運不進來,別處想必已經慘不忍睹,就別拿這些雞毛蒜皮給你家主子添堵了。”號枝一麵觀察著屋外及腰深的雪地,一邊對防葵吩咐,“你往屋裏收拾一番,有哪些舊家具,拖出來砍碎當柴火燒。我去府中其他院子裏看一看。”說著她腳尖在結霜的廊柱上借力,旋身一個翻騰便上了房頂,像隻輕盈的鳥般往府中各院落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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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夔止坐在冰涼的書房裏,盯著門檻下漸漸湧入的雪水,隻覺得心口連帶著腦仁,一抽一抽地發疼。
冰雪苦寒,像白色的厲鬼一般從天而降,吞噬了涼州的一切。作物凍爛,牲畜凍死,連可以燒來取暖的樹木都被厚厚冰霜包裹……萬裏銀華美則美矣,但這種寒冷的美麗之下,是他涼州無數百姓淒苦無依,饑寒交加地漸漸死去。
涼州府屬下六個縣令朝他傳來無數書信,滿紙血淚地請求撥糧撥銀。他知道清蒙縣的宋縣尉為了乞求父老鄉親留在家鄉等待救援,不至於化為半路死倒的流民,五尺昂藏男兒跪地嚎啕,在厚厚的冰渣上磕頭至血流滿麵;他也知道守在邊關的大兵們無法吃飽穿暖,滿麵菜色地握著鋼槍與不斷進攻的清閩匪徒作戰,一戰下來手便被寒冰黏在武器上,隻得連皮帶肉地撕下來。
他知道平安巷裏金富貴死了,八十歲老娘坐在床上,穿著他的破棉衣哭瞎了眼睛;他知道滿紅樓前乞討的小蘿卜死了,縮在破爛的窩棚裏,手裏還抓著半隻血淋淋的老鼠;他知道杏林藥鋪的老先生帶著藥童挨家挨戶地去診療凍傷,一腳踏入雪窩子,摔下去就再也沒有醒來……
但是他又能怎麼辦呢?早有無數的奏折發往遙遠的安京,僅有的回音卻是戶部一句輕飄飄的“長年征戰,國庫空虛,賑災銀糧稍緩。”這個“稍緩”會持續多長時間,林夔止毫無把握。但作為一州父母,難道要他親眼看著自己的百姓自己的士兵殘酷地被白災所殺?
“吱呀。”木質門框發出沉重的聲音,是兄長林朔之提著一筐木柴,半跛著左腿艱難地走進來,笑意溫暖“世訓,大哥收拾了些柴火,你先拿去暖暖身。”
林夔止急忙站起來接過,奇怪問道“火耗已經斷了半個月,哪兒來的木柴?”
林朔之頗感歉意,摸了摸鼻子“雪實在太大,咱們連院門都走不出來。好在號枝姑娘身有輕功,過來教導著下人收拾舊家具劈了當柴火,又將柴灰鋪在雪地上,這才能走人。”
柴灰能夠吸水,雖然免不了髒亂,總比出不了門好。林夔止點了點頭“無妨,現在防著人凍傷要緊,不要再管家具了。號枝人在哪?”
話音未落,從門外屋簷上吊下個嬉皮笑臉的黑色身影,正是號枝“林大人,可是在記掛老朽?”
“號枝姑娘,屋頂上冰雪滑的很,趕緊下來,仔細摔著。”林朔之急忙招呼,號枝見他在,便翻了個身,穩穩落在地上,濺起幾分雪沫。
“傷口剛愈合,切勿再做此類危險動作。”
“行啦,你個大男人婆婆媽媽的,老朽隻是偶受小傷,又不是生完娃坐月子……”號枝毫無自覺地拍了拍衣服,將沾到的冰雪不客氣地甩在書房的地上,一轉眼見林朔之可憐巴巴地盯著她,又急忙蹲下身去將雪沫攏了攏,扔到門外。